艳娃传

美丽，丑陋，在光影流动中越来越模糊。所有陡然破裂的爱恋，陨灭的星火，都在人间留下伤痕。《艳娃传》似乎在一遍遍问，关于畸形之恋，人们的包容究竟能有多深？如果说《廊桥遗梦》婚外短暂的温存与自我，《英国病人》羞耻不安下隐秘迸发的干柴烈火，抑或《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极力隐藏却愈发弥漫的禁忌色……还能被忍受，还能在道德领域中探讨与评判，那么，路易·马勒这部电影对伦理的冲击，对既定道德观的颠覆，则称得上空前绝后。肉欲与爱模糊的界限被反复践踏，不断重建，世事的荒诞不言而喻。又或许影片究其根本就无关道德与爱情，而是在于怀念曾经那些熟悉的，深爱的，痴迷的岁月……毕竟，这些声色犬马在他的镜头里雕琢得近乎绝美，令人沉醉。

妓院华丽宛如宫廷，院外硝烟欲起，院内则温香软玉，醉生梦死，恩客在莺莺燕燕中来来去去，糜烂与香艳的气息漫溢其间。众多妓女轻纱罗裙，云鬓花钿，爵士乐间歇撩拨，加之马勒古典油画般的构图与酣醉淋漓的运镜，让这座妓院弥散出高雅与艳俗冲突又交融的格调，仿佛与世隔绝，时空虚化。

这里一切都无足轻重，这里一切都过于轻浮妩媚，过于颓废奢靡，像毒品，像幻影。而Violet（紫罗兰），12岁的波姬小丝，如苞蕾般将绽未绽，恰似最令人神魂颠倒的致幻剂。像初熟的蜜桃，她娇润的朱唇轻轻张启，在向世间所有见过她盛世容颜的男人施加咒语。当她身披圣洁白纱，烟火跳耀在她的指尖，那时候她不是少女，不是女人，她就是欲望本身，就是晨曦稍纵即逝的无法企及的璀璨露滴。

妖冶，哀艳，难以抗拒。

那么，这段畸形的爱恋是怎么开始的？毕竟贝洛克，这位被众多烟花女子亲切称为papa的摄影师，这个在烟花之地唯一被认为与性无关的男人，显然不会是因为肉欲而对未成年少女产生异样情愫。他为何堕入这般不耻的爱恋呢？他是在迷恋她的美，她的纯真，还是她对他的偏爱？的确，这难免令人想起《洛丽塔》，但是其本质却不尽相同。不同于意乱情迷，眩晕沉溺，他的爱恋是冷静的，是柔软的保护欲。这种保护欲击败了一切道德的底线，最终他沦为他鄙视的衣冠禽兽，恋童癖。

然而，攻破他防线的是爱，而非赤裸裸的性，正如他在人像摄影中捕捉风尘女子的圣洁气息。那一幅幅黑白照片的光线细节犹如复古的油画，而苏珊·萨兰登在他的镜头下圣洁典雅，不染纤尘，凝在瞬间的眼神，如同仙子初见世界的惊诧、期许与惶惑，她像花木舒展开凝脂般光滑的裸体，却毫不情色，不容亵渎。向往善，不代表不会沉沦于恶，终究他在青楼寻找“处子”，向稚童祈求爱情，离经叛道一如马勒自己，一如这部电影本身。

你可以说是恬不知耻，可以说是走火入魔，但是同样地，你不能质疑其中情感的纯粹与奋不顾身。他的确在乱世中向她提供了最温柔的呵护，即使她的乖戾与索取令其疲惫不堪，即使她对他深爱的摄影一无所知，甚至予以了摧毁，他仍然为她披上白纱，渴望等她成长，带着她和她的朋友们驱车前往湖畔郊野，在光与水之间嬉戏，恍若伊甸园的梦幻，十日谈的欢筵。

同样地，你说是粉饰畸形之恋也好，说是可以虚化丑陋一面也罢，可导演提出的伦理难题，甚至可以说是向世人发起的挑衅，你亦无从应答。

那么反过来呢，她对他，是爱吗，抑或只是单纯孩子气的占有欲，为了证明自己的吸引力？或许当他像个禅僧不沾衣襟，漠然穿梭花丛，对她来说便是一种侮辱，是对她魅力的无视，她想要征服他，想要从母亲那里夺走他的关注，嫉妒、自恋迫使她表现出一种类似爱情的狎昵，她过早地展露极尽女人的娇态，却又带着孩子的笨拙，无形中更加撩人。从小缺乏母亲疼爱的她无疑渴望从这位陌生的闯入者身上索取她不曾知晓的但又隐约渴望的东西。所以，即使后来寻获了，攥住了，她也浑然不觉，漫不经心地抛在一边。

最后车站人影如苍白的幽灵在她身边穿过，她茫然地望向镜头，或许在那空洞的一瞥当中，她隐约感觉到失去了什么，感觉到一丝空虚，只不过这种疼痛远远不及他撕心裂肺的万分之一。在这最后定格的一刹那，仿佛弥漫出潮湿的暮霭，浅淡的落寞与哀伤，以及随着时间流淌而去的，一座妓院的颓败，一个时代的落幕。

1. 拍卖初夜的时候，Violet穿着蓝色纱被抬出来，处女(virgin)被扮成圣母玛利亚(Virgin Mary)。一方面是，在摄影师看来，她虽然是妓女但却像圣母一样纯洁。另一方面，导演可能是哀悼纸醉金迷的镀金时代里宗教的境遇--圣母只能以妓女的样子出现在一场闹剧中。 2. 还是拍卖初夜，男人们喊价的时候，镜头却定格在弹钢琴的黑人脸上。他的表情复杂，因为联想到了拍卖黑奴的场景。最后成交的价格400美元几乎可以买一个黑奴了。他一方面是同情Violet，因为他们对于有钱有权的白人男性来说都只是商品，一方面是悲哀，黑奴的整个人格、一生的劳动，跟一个小女孩的初夜值差不多的钱。 3. 还是拍卖初夜…摄影师想花尽积蓄用300美元的支票买Violet的初夜，因为他爱她，可在富商随手掏出的400美元现金面前毫无力量。影片最后他们结婚了，可是在富商继父和变身富太太的母亲面前也毫无抵抗之力，只能幼稚地大吼和哀求。 4. 破处之后醒来的那场戏，男人可能很难懂。口红被抹了满脸，明明连站起来都痛却装着坚强跟其他妓女开玩笑，最后一个镜头又哭又笑的表情真是太到位了。 话说我去了拍摄地点，The Columns Hotel，现在是宾馆+酒吧，里面还挂着这电影的海报，装潢几乎一模一样。可惜经营不善，现在又脏又臭。老板夫妇的儿子，中年废物，就住在这里整天花天酒地。

为这部电影贴上情色的标签，在我看来是可笑的。虽然基本上没看过这个题材的电影，但我还是感觉这部电影中几乎可以忽略的裸镜与清纯的欲望，都和“情色”二字没有什么关系。但“大叔与萝莉”的标签本身就很值得玩味，这是一个很具有迷惑性的视角，而电影也因此多了些韵味。

女主的形象是任何谈论这部电影的人都绕不开的。不得不承认，年轻时候的波姬小丝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还是很有道理的。成熟而又无比俊俏的脸庞放在稚嫩的身体上，在我看来是恰到好处的。而正是这样的一个女孩，遇到了一个与之几乎完全吻合的角色，她几乎不用刻意的演绎就能展现出六成的效果。再加上波姬小丝那令我眼前一亮的演技，这个角色就不可不谓经典。

这部电影背景的设计也是独具匠心的。当一个男人，以一个十分纯洁的身份，闯入一片猥琐下流的女人领地时，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而这部电影中我最为喜爱的地方，就是它对龌龊与猥琐进行了美化，竟然在下流之所营造出了一种童话般的仙境。这种甚至有些荒诞的反差，让这份在我们看来绝对不可能的爱恋，显得也不再是那样得难以接受。

而这段爱情，正是这部电影最值得品味的地方。表面上看，绝对又是一次标准的“大叔与萝莉”，甚至都能找到《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影子。但细细品味，就会感到一丝不对。电影中有一个桥段，当男主给紫罗兰买来一个娃娃时，她并不高兴，而是嚷嚷着：“你难道把我当做小孩子吗？”当孩子小时候，不愿被看做小孩是十分正常的情况，但在这部电影中，紫罗兰就并不是在无理取闹了。生长在这样乌烟瘴气的环境中，身边处处是调情，肉体，淫乱。紫罗兰作为一个早熟的女孩，身边又是这些饱受社会底层之苦的女人，自然练就了一双极其敏锐的眼睛。单纯在妓院这个环境中，仅从对于男人心理的揣测方面来讲，紫罗兰甚至超越了大多数的成年人。而当男主踏入妓院中的时候，他对于紫而言就又一个被轻而易举剖析的猎物罢了（但她并没有真正地猜出来他的心思，这点后面再说）。

而男主呢，就为剧情又增添了一份趣味。每一个走进妓院的男人，在紫罗兰的眼中可谓毫无趣味可言。开篇时她与黑人钢琴师在环顾四周后纵情大笑，仿佛在蔑视这些在她眼中毫无秘密可言的人们。在妓院这个环境中，她认为自己就是女王，俯视芸芸众生。但这时，男主的出现破坏了这种感觉，因为这个对肉体没有任何兴趣的人，着实让她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跟随着他的，又是一个象征着外界她所浑然不知的美好的事物——照相机。这样的男人，会激起一个12岁少女如此大的依恋，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男主真的如此吗？这就是电影的高明之处。当他对紫罗兰怒吼：“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爱与恨。”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这个角色了。当看到他为一众妓女拍照的时候的那种毫无杂念的专注时，我猜测他真的只是一个痴迷于艺术的寡欲之人。但后来随着剧情的深入，他的真面目就开始展现。当紫抢走他的底片时，他那种气急败坏的神情，明显与成年人的模样是有些出入的（因为很明显紫罗兰只是与他开玩笑）。而且从始至终，面对满堂的美女，他就算没有什么想法，竟然连简单的交流都没有。或者说得夸张一点，他就基本不会与人交流。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他是一个掌握了先进手艺的工匠，值得尊敬。但是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一个没有长大的孩童，而相机就为他延续了童年，失去了它，就要被迫迈入他所不熟悉的充满人际关系的社会时，他就开始慌张了。

而他的不成熟最大的体现还是在对于爱情上。当妓女们阅遍情场高手后，这一个纯情少男就显得十分得特别，因此他也可以获得“PaPa”的绰号。而对于身处其中的紫罗兰而言，他真实的一面就又包含了另一层的含义。紫罗兰的成熟不仅仅体现在她的面庞上，更在她无比成熟的心智上。但是，在她的本性中，依然还是那个贪玩爱撒娇的少女。而这种反差就造就了她时而成熟，时而幼稚的举动。对于她而言，爱简直太过于容易，甚至是不值得一提的。就像是一场游戏，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深谙其中的奥秘。而这就如同在拥有了一款游戏的破解版之后，游戏本身的吸引力也就下降了。而当她看穿男主时，不由地心中一惊：他简直就是她的对立面。一个囚禁在成熟身体中的幼稚的灵魂，同样会面临着性格不稳定的烦恼。而面对爱这个对她而言毫无挑战的东西，他却是唯恐避之不及。小孩子哪里知道应该如何去爱？

看到这里，想必大家也就明了了。这场爱恋，根本不是什么“大叔与萝莉”，而是两个爱无能的人的一次抱团取暖，两个无法与自己躯体相匹配的孤独灵魂的相互告慰。但究其根源，这段恋情又是不平等的，男人只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视这段感情为生命，而对于女孩而言，这只是一个过渡，一段注定要成为回忆的美好瞬间。

在看电影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最后的妓院倒闭，可能所谓的乌托邦也就是如此了吧。妓女在这里如同为劳苦的底层人民的仙子，相互之间也没有猜忌与戕害，总是笑盈盈地为苦难的人们带来一丝愉悦与享受。而她们对男人一举一动，打情骂俏，又是如此得恰到好处，没有令人感到做作。这里也有规矩（紫罗兰因为和黑人孩子玩耍而被打），但氛围总体而言还是轻松愉悦的。而这似乎也透露出了导演的另一层用意，那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更能体现出紫罗兰一家与其他妓女之间的差异。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人们或多或少会渐渐地安于现状，而妓女们则更是如此。

那么，我们可以看一看紫罗兰一家都在默默地做些什么。姥姥成为了老鸨，而妈妈并没有简简单单地在她的母亲手下享受，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地方”。不得不说导演在这部电影中的选角很考究，不仅是波姬小丝，选了苏珊.萨兰登作为女主的妈妈也效果奇佳。她的电影我看的不多，但在《芳心天涯》中与波特曼女神的合作让我眼前一亮。男主作为摄影师，眼光必然独到，而他首先选择女主的妈妈作为模特，就可以看出她与众不同的气质。作为妓院中的“异端”，她注定会遭到冷眼与嘲笑，但她没有因此而退缩。她明白逃离这里最为方便的方式就是攀附上一个有权势的男人，而她也明白，通过自己的姿色与气质，又有缜密的心思加持，在这个混乱的年代，由性到爱是极有可能的。而她最后也真的成功了。而女主就更不用说了，在她踏出男主的房子，与新家庭一起走向车站时，她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而对于一个在年少时就有此般经历的女孩而言，世界在她的眼里只会愈发地简化。

可能以上这一段我有过分解读之嫌，但我还是想说一说。女主一家就是底层人民瞬间飞黄腾达进入上流社会的一个缩影。同样是身份低微的妓女，而她们为何成功了？因为她们时刻在寻求局部最优解，而支持着她们一直如此的恰恰就是看似隐秘而微不足道的野心。我想她们并没有刻意地向自己的女儿传授，而殊不知这些就刻在她们的基因之中，刻在她们的一举一动的潜移默化中。即使紫罗兰并没有如此得聪明伶俐，但这些在她儿时就印在她脑海中的东西，总有一天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步积累，最后在某个时点迎来爆发。对于其他的那些没有此般经历的人而言，这些要在不断的学习与感悟中才能逐步地感受，可能当他们终于幡然醒悟的时候，就不免有些晚了。而对有些不幸的人而言，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体验，最终以平庸落幕。

我对这部电影唯一的不满意之处在于它对男主与紫罗兰的“婚后生活”的着墨有些少，没有让观众们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分别的必然性。有趣的蜜月旅行，两个忽而大人忽而小孩的“怪人”的抱团取暖，甚至给了我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错觉。而这个错觉被迅速地打破，不禁让我有一丝怅然若失。而紫在简短地考虑了未来“继父”的提议后的第一句话不禁让我为之前的遐想感到有些羞耻：“你会跟我一起走吗？”紫罗兰啊紫罗兰，你真的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而你又太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不可能给你的。电影的最后一幕，当继父拿出照相机时，我的心还是微微一动，想着即使她做出一个有些怅然若失的表情也好啊。但事实是，她并没有如此，那个被定格的微笑，那发自内心的愉悦，终究还是狠狠地向我揭示了这一段“恋情”的荒唐。这时我才感受到男主在紫罗兰被带走后的“无能狂怒”里透露着多少辛酸。不断重复着的“你不能带她走”着实让我黯然神伤，因为他在那一刻又变回了孩子，在大人拿走他最后的也是最为珍贵的东西时，他的那种无力感表现得太过于真实了。

男孩啊，不要妄想用你所谓的爱去拴住女孩，因为女孩终究会长大，而你给予她的远远不足以使她留在你身边。快点成为男人吧，否则一切都是虚妄，而你的女孩也将不再属于你，因为你根本就无法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