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唯一上瘾的东西就是拍电影。”——佩德罗·阿莫多瓦
当地时间5月17日,法国戛纳,电影放映结束后,全场观众起立鼓掌,之后,在当天场刊(由专业的国际媒体进行评审打分的刊物)上,这部电影得到了3.4分(满分4分),是那天为止本届戛纳的最高分。
这部电影进入主竞赛单元后,为导演赢得了他职业生涯中的第六个金棕榈提名,然而结局和之前五次一模一样,最终的获奖名单上并没有它的名字。 这部颇具戏剧性的作品,就是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的半自传作品《痛苦与荣耀》,这是他近40年的职业生涯以来第22部长片,也是他第六次获得金棕榈提名却又双叒叕一次与之失之交臂。
这样的戏剧性,放在阿莫多瓦身上,完全不会显得突兀。就创作的大胆和奔放程度来说,他可以说是欧洲导演中无出其右的Drama Queen。
在阿莫多瓦之前的电影里,有过在复仇中迷恋受虐的妻子(《烈女传》)、被细心照顾自己四年的温柔护工强上的植物人姑娘、到处和姑娘们生猴子一转头又去变了性的男人(《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还有把侵犯女儿的男子改造成亡妻模样并最终爱上对方的父亲(《吾栖之肤》)。
情色、死亡、暴力、性乱是他电影的标志性元素,奇情可以说是他创作的签名,有人批评他浮夸猎奇,也有人赞他奔放恣肆。 浮夸也好,不羁也好,不可否认的是,阿莫多瓦的电影中,底色始终是人性和柔情,他自己说过,“我电影中的角色包括杀手、强奸犯,但是我从来没把他们当做罪犯来看待,我只是表现他们的人性。”
「欲望」可以说是镶嵌在西班牙民族人生哲学中的关键词,有句西班牙谚语说,“欲望是人的本质”(El deseoeslaesenciadelhombre)。欲望是人类行动的动力,与善恶无关,欲望的缺失,意味着人生在最基本层面的停滞。
而在阿莫多瓦那里,欲望的形态有很多种。在父权社会的掌权者这边,欲望=性=掌控的权力和暴力,比如《烈女传》中实施强暴的警察,而在他始终更为“偏爱”的女性这边,欲望展现为对压迫的反抗,以及更为柔和、辽阔和疗愈性质的坚韧和包容。
阿莫多瓦电影中那些浓烈色彩、极端戏剧化的剧情和错综复杂的性取向和关系并非他独有的创作元素和主题,却只有在他的镜头中,才显得最自然、热烈和真挚,令人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阿莫多瓦,因为他在每部作品中都倾注了一部分的自我。
拍了近四十年别人的故事,阿莫多瓦这次终于把镜头对准了自己,至少有一半是——《痛苦与荣耀》是一部半自传作品,其中多数情节,都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关,这个故事里,性、欲望和死亡依然没有缺席,只不过年轻时的讽刺和锋芒,在这里统统化为克制的柔情,很多人看完之后,眼圈红红的同时,也会感慨,“这都不像阿莫多瓦了”。
当然,阿莫多瓦依然是阿莫多瓦,只是经历和病痛让他交出了一部迥异于以往的新作品,有人说,这是他多年来最好的一部作品。
《痛苦与荣耀》的主角萨尔瓦多是一位几乎从未停止工作的导演,在晚年陷入了身体病痛和创作瓶颈的双重困境,由此开始回忆童年、自己的母亲和年轻时的同性爱人,甚至包括自己最初的性启蒙经历。
萨尔瓦多由阿莫多瓦的御用男主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扮演,在电影开头就展现了一位年迈男性的脆弱身体,须发花白,漂浮在水下的身体,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背上。
镜头拉近时,班德拉斯的脸和一片河水重合在一起,他回忆起了童年母亲洗衣服的那条河,镜头充满梦幻般的温暖色调。
扮演母亲的也是和阿莫多瓦合作多年、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西班牙国宝级演员佩内洛普·克鲁兹。
曾几何时,班德拉斯和佩内洛普作为演员,被贴得最多的标签就是“性感”,一个是拉丁情人,一个是西班牙玫瑰,而到了《痛苦与荣耀》,两个人都完全脱去了这一层浮光,完全和角色融为一体。
班德拉斯,一位脆弱年迈的作者导演,这个造型和眼神,第一眼甚至令人认不出是他。
而佩内洛普,则完全是一个坚强母亲的形象,一个人带着孩子,丈夫的角色在这里,一如往常是缺席的,除了把娘俩带到一个地洞里去住,就没什么其他戏份了。翻译一下就是,在“妇女之友”阿莫多瓦眼里,男人都是没用的大猪蹄子。
在阿莫多瓦以前的作品里,对“大猪蹄子”们的讽刺和批评要犀利得多,到了《痛苦与荣耀》,这些愤怒的批判变成了更为缓和的观察,甚至原谅。包括他对病痛的展现,也充满了一种无奈又乐观的自嘲。 比如他用各种色彩鲜明的动画来表现自己的耳鸣、哮喘、头痛,背痛,在说到头痛时,他是这么说的,“我的专长还包括各种头痛”,俏皮地避免了陷入自怨自艾的可能。
故事是现实-回忆双线并行的,在现实这条线中,萨尔瓦多因为一部32年前的旧作被重拍,而去拜访了当年合作的男主角阿尔贝托(阿谢尔·埃特塞安迪亚 饰),两人拍完片子后不欢而散,阿尔贝托对这次突然造访十分意外。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没一会儿,俩人就在后院嗨了起来,一瞬间冰霜化解,气氛也松弛了下来。 这是“和解”的主题第一次出现。
而回忆的部分,则伴随着萨尔瓦多吸嗨的状态穿插展开。回忆里,有童年随母亲一起生活在父亲工作的村庄里的“地洞”的经历,教年轻的粉刷匠识字的故事,还有因为家里没钱被送去教会学校的往事。 粉刷匠的年轻肉体,给了萨尔瓦多初次的性启蒙:他看到正在洗澡的粉刷匠之后,原地晕倒了。
这种将精神体验外化的表现手法,温和又明白地表达了一个小男孩对性的初次体验,毫不尖锐或污秽,小演员潮红的脸反而给人一种单纯美好的感觉。
随着现实部分情节的推进,阿尔贝托发现了萨尔瓦多正在创作的新剧本《瘾》,从而引出了另一段往事:萨尔瓦多的初恋。
这是全片最感人的一段,在阿尔贝托的请求和自告奋勇下,原本不想公开的《瘾》在剧场演出,又正巧被故事的主人公的原型,萨尔瓦多年轻时的恋人费德里克看到,这一段动人的独角戏,让观众席上的他看得无比动容。
三十二年过去,旧情人重逢,尽管塞德里克已经有了家庭和异性伴侣,二人之间的吸引力依然存在,精神和身体的都是,但是萨尔瓦多却选择以一个吻结束这段故事。
不得不说,班德拉斯在这一段镜头里的表演实在是太惊艳了,重逢的激动和努力克制的情感,都尽在他那双隐隐闪烁着泪光的眼睛里。
他用自己的表演,践行了片中萨尔瓦多,其实也是阿莫多瓦本人对好演员的要求,“好的演员不是多会哭,而是要拼命忍住不哭”。
事实上,这一段往事也是阿莫多瓦本人亲身经历的翻版,这段三十年前发生的情事,也是因为毒品而结束,但是结局和电影中完全不同,阿莫多瓦形容那种痛苦像是“把自己的手臂硬生生砍下来了”。
而班德拉斯饰演的萨尔瓦多,代替阿莫多瓦以成年人的方式,结束了这段感情,也为他缝合上了那道伤口。
这是另一个关于和解的故事,是萨尔瓦多,也是阿莫多瓦与往事的和解,他在这段故事中所投入的真挚感情,通过他亲手写下的故事、演员们的表演和被阿莫多瓦称为“吾栖之光”的摄影师何塞·路易斯·阿尔卡内的共同演绎,从银幕上传递到了观众心中,令人唏嘘,也令人莞尔。
电影中的最后一重和解,体现在萨尔瓦多和临终的母亲之间,母亲始终不喜欢他拍的电影,他也没能按照母亲的遗愿,在最后一刻把她送回村里,虽说这更像是一种遗憾,但某种程度上,诉说和忏悔也是一种心理补偿的方式。
影片的结尾,又回到了萨尔瓦多童年和母亲一起滞留的火车站,只不过随着镜头拉远,画面中出现了举着麦克风收声的工作人员,原来,我们之前看到的“回忆”,是萨尔瓦多在电影中创作的另一部作品。
阿莫多瓦以他所擅长的戏中戏的方式结束了这部作品,给了我们一种恍如隔世的穿越感,现实和虚构、过去和现在,拍出这个故事的阿莫多瓦和我们正在观看的回忆故事的作者萨尔瓦多,彼此交织在一起,向我们证明了电影不可替代的重塑时空的魅力,以及阿莫多瓦的那一句自白,“我这辈子唯一上瘾的就是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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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分为两种,一种是观众向的电影,它们或是有架构精巧的剧本,或是有独树一帜的镜头,或是有各种各样能够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劲爆桥段,这些电影像一个个包装得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子,我们逐个捧在手上摇一摇,迫不及待的想要拆开,去接受幻想世界的馈赠。另一种电影是作者向的,创作者手握着“果”的线团,回溯时间的河流,从回忆里或是童年时代,去追寻潜藏在其中的“因”,而这些线团在舒展的同时也会和观众的脑神经发生共振,当某些画面和保存在大脑皮质里的回忆重叠时,就是时光隧道打开的时刻。
同样的,影评也分为两种。一种献给导演和电影,我们分析,我们解剖,我们动用所有理性思维给角色的行为找到相符合的逻辑,犹如解一道方程式,力求环环相扣丝丝分明。而另一种,是写给我们自己的。
《痛苦与荣耀》这部电影,和我的这篇影评,都是后者。
看到别人写一篇评论,写什么“在雨天的一个傍晚看完了这部电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黑暗里默默的坐了良久”,觉得嗤之以鼻,心想我来看评论,不是想看你写这么多和电影无关的废话的。后来这样的评论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是分析剧情分析导演甚至分析票房分析奖项,加上大量精美截图或是金句,最后来一个骚气的排版,转手就能投稿公众号了。这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一种趋势,评论者各个都像手持放大镜的福尔摩斯,隐藏在繁多的资讯之后,越来越害怕在行文中暴露自己真实的情感。
以前读过一本影评集,叫《谋杀电影》,那大概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影评集了。作者写《辛德勒名单》的时候说,他第一次看这部片子的时候就在想,这么深奥牛逼的片子,全世界大概就只有几个人看过吧。它写的这些跟这部电影有关系吗?当然没有,但你就是会觉得,啊对的,这片子给人感觉的牛逼,就是这样一种遗世独立的牛逼。
我们从小就被教育不要把工作的情绪带回家,不要把家里的情绪带去上班,不要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朋友、恋人,现在我们举一反三,不要把情绪带到影评里,那不是影评,只是业余的观后感。的确,冷静分析永远中立,永远安全,而暴露情绪,则很危险。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抒发情绪,我们又为什么要写影评呢?
说回电影,阿莫多瓦的关键词是什么?这个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女性、奇情、边缘、色彩。在我看来,《痛苦与荣耀》大概是阿莫多瓦拍过的最“朴素”的一部片子了。剧情一句话就能概括,一个年迈的病痛缠身的导演,通过创作了一个自传性质的剧本,回溯了自己年轻时的一段爱情以及部分童年时代的记忆。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剧情。影片开头的一段动画很有意思,“骨骼、肌肉、神经,它们共同维持了我们的身体机能,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像人们和希腊诸神的联系一样,就是要通过牺牲的方式”,我们如何感受它们的存在?当然是通过疼痛。
影片中的导演萨尔瓦多,因为身体上诸多的病痛而无法拍电影,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将电影看作是人生全部意义的人。他主动去找旧日的朋友求和,但又忍不住在众人面前出他的丑。因为毒品他和旧爱闹掰,如今他却偷偷摸摸在家吸毒。他把自己曾经的爱情故事改写成剧本一遍遍上演,却又坚定的拒绝了旧爱的示好。萨尔瓦多这个角色是非常非常矛盾的,这让我觉得阿莫多瓦是真的把自己的一部分自我投射到了这个角色身上,尽管他说影片里只有20%的成分是基于真实。
十七岁的时候我在日记本里写下:“衰老能来的再快一点吗”,觉得自己特别牛逼。如今快到中年,我还是常常会想象自己的老年时光,当然这就不牛逼了,那些存在于想象里的光景很令人恐惧。人是不是年纪越大,对于从前的回忆就越清晰。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回忆追溯到小学时代就已经极限了,但最近,记忆的边界开始遭遇突破,幼儿园的事情,还住在家里老房子里的事情,一些场景,一些对话,还有当时的情绪会特别特别清晰的猛然间蹦出来。那么对于老人来说,回忆意味着什么呢,大喜大悲肯定是不会再有了,一切都像是罩在冷冷的玻璃罩里面。所以当萨尔瓦多流着泪看到自己的故事变成话剧上演时,我被触动的点在于,当那些往日已经离你很远很远的时候,当你明知道一切都没有办法再重来的时候,你还是会为了这些不再有意义的事情流泪,这泪水里面,该藏着多少的悔恨啊。
相比起混沌又模糊的老年,更喜欢影片里童年时代的那一条线。永远的晴空万里,永远的家徒四壁,盛夏的阳光是会把人灼伤的,但灼伤人的除了阳光外,还有年轻强健毫无遮掩却没有半分羞耻感的完美肉体。小时候,一切事情都可以很简单。没有床就睡地上,没东西吃就吃面包夹巧克力,袜子破了,就用针线补起来。你不识字,我来教,我会画画,我就画你。见到了我无法承受的绝美之物,我选择晕倒并且就此变弯。在访谈里阿莫多瓦说,如果只拍现在的这一部分,那么整部电影就只有痛苦和绝望了,所以会有童年的这一条线,萨尔瓦多会在每一个意识模糊或是昏厥的时刻让思绪回到童年,也许对于一个不再有未来的人来说,过去就是他的海洛因。
每一次写东西,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结尾,就像生命里的很多次相遇,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正确的告别, 也许是我不够老,也许是时间不够多。但我觉得已经70岁的阿莫多瓦应该也不知道,他只能在影片的最后一幕中简单粗暴的打破第四面墙,却还是会在杀青的时候因为又一次的割舍不了而流下眼泪。
看过《痛苦与荣耀》已经好些天了,我试图写下些什么,却擦擦写写无法成文。一想到它呀,那种感觉好比胸口中了枪,牵扯着心脏的神经让人痛到泪流。每每忆起,感觉自己也跟着阿莫多瓦一起老了,任凭时间如流沙般在故人的指缝间流逝。
我对阿莫多瓦的爱,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或许是从《欲望法则》开始吧,我被阿莫多瓦电影画面中的浓烈的色彩深深吸引,那是多么馥郁而醇厚的背景,仿佛毕加索的版画,彰显着西班牙的奔放与自由。而在这片自由的背景之上,更让人震惊的是电影的内容。《欲望法则》里两个男人阳刚的狂放的爱被阿莫多瓦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那对于年轻、炙热的肉体的痴迷一幕幕,仿佛冲刷着我年轻的心,毕竟这部电影和我和出生年份一样。那是1987年,班德拉斯对爱人说,“我怀疑,你是否还能找到这样的爱,像我对你这样纯洁的爱。”自此以后,阿莫多瓦成为我最爱的同志导演,他涉及同性题材的创作,比欧容早了十余年。他是现代的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和德雷克·贾曼,甚至已有超过他们的成就。
自己说自己的故事,难免矫情,将自己的软弱呈现出来的缴械投降,那是一种把自我私密剖开展示的决绝,一种飞蛾扑火的勇气。仿佛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任万箭穿心,却如沐圣光。《痛苦与荣耀》也如是。这是阿莫多瓦的第21部长片,因和费里尼的《8 1/2》结构类似且带有自传性质,或许本片也可以被称为阿莫多瓦的《20 1/2》。《痛苦与荣耀》与阿莫多瓦众多作品互文呼应,串联起《欲望法则》、《不良教育》,被誉为阿莫多瓦自传的三部曲的终章,它说的是他迟暮的人生。
《痛苦与荣耀》的片头用动画展现了身体的各种疾病,那些身体的疼痛被一一列举,它像一把刀,扎入年近七旬的阿莫多瓦的身体,他说:“如果痛苦把你的背切开,你便再也无法变回原来的样子。” 这是他艰难的晚年。偏头痛、耳鸣、胃溃疡:像电影男主角萨尔瓦多一样,病痛缠身的他喜欢在夏天静坐在游泳池的水底,通过这样的冥想来缓释痛苦,以求身体的宁静。阿莫多瓦说,他不仅像萨尔瓦多一样病痛缠身,背上也像他一样有手术留下的伤疤,他不得不像萨尔瓦多一样僵硬、小心地起立和坐下。然而他不想自怨自艾,因此仅仅通过片头的一分钟便交代了一切,转而开始讲述萨尔瓦多的三段故事。
萨尔瓦多的三段故事,讲述的仿佛是阿莫多瓦的三段回忆,每个故事我们都能看到他以前作品的影子。
在阿莫多瓦的第一个故事里,萨尔瓦多为了追缅自己曾经的爱人费德里克,不惜将自己的剧本《上瘾》交出让别人担纲主演。这一情节和《不良教育》惊人相似:男主角同样是导演和演员,同样争执于鸠占鹊巢的剧本。而在《欲望法则》里,男主角也是个导演,他也试图把自己变性“姐姐”的故事拍成电影。
阿莫多瓦坦言,自己的很多经历和萨尔瓦多的很类似,但是当他陷入这个故事里,他便模糊了真实和创作的界限。他还说,之所以选择班德拉斯做男主不仅因为他经历了电影中80年代的那些阿莫多瓦经历过的重要事件,他也能深刻地理解疼痛:班德拉斯在两年前也因心肌问题三次躺在手术刀下,那种生命随时可能被疼痛夺走的危机感他能够感同身受。而在萨尔瓦多马德里公寓里挂的画作,其实都是阿莫多瓦自己的,之所以他喜欢这些鲜艳的色彩,是因为他的童年晦暗无光,直到20岁后他来到了马德里。弗朗哥政权结束后的马德里新潮文化运动才将自由带给了阿莫多瓦,赐予了他新生。那些鲜艳的画作便是他对“波普”那个色彩爆炸时代的记忆。
《上瘾》是一个话剧,阿莫多瓦的电影里话剧层出不穷,不管是《对她说》里的话剧《缩水情人》,还是《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的话剧《欲望号街车》。阿莫多瓦喜欢用戏中戏的手法去解构故事,《痛苦与荣耀》里的《上瘾》,其实是阿莫多瓦对于表演的诠释:“只会哭算不上好演员,懂得克制眼泪才是好演员”。
电影里的萨尔瓦多曾经深深爱过费德里克,多年后依然珍藏着那份感情,即便费德里克曾经深深伤害过他。两人曾因毒品分道扬镳,而在萨尔瓦多的晚年,他疼痛难忍时却也以身试险,但这已经说不清究竟是为了止痛,或者是为了体验费德里克曾经的感觉。然而那种失去身体和记忆的痛都在这一部话剧里被呈现到极致:阿尔贝多和费德里克的泪,都是萨尔瓦多和阿莫多瓦的。
阿莫多瓦说,在自己疼痛难忍的时候,的确也想过食用海X因来止痛。在八十年代他也见证过不少亲爱的朋友因为吸食海X因去世。在人生的旅途上,在爱情的征程上,谁不曾犯过错,然而幸而有些人仍活着,仍记得那些深刻的感情。于是当费德里克回到马德里,给了萨尔瓦多深深的吻,热烈如《烈焰焚币》的焚心之火,也烧出了观者因时光荏苒而无法抑制的泪,那感动于岁月的无情,更感动于他们这一次,没有错过。
阿莫多瓦喜欢拍女性,从《濒临崩溃的女人》开始,阿莫多瓦就走上了专注拍摄女性的创作之路,《情迷高跟鞋》、《对她说》、《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回归》、《胡丽叶塔》都是女性题材,阿莫多瓦对于女性敏锐的捕捉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他电影中的女性都格外坚强、勇敢,面对边缘人依然公正友善,是阿莫多瓦理想和现实中的母亲形象。因此他的电影也有不少母亲:《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丧失儿子的母亲,《回归》里两代饱受家庭问题折磨的母亲,《胡丽叶塔》里丧夫丧子的母亲。
在阿莫多瓦的电影里,父亲的形象一直是缺失的,在这部《痛苦与荣耀》里也不例外。佩内洛普·克鲁兹饰演的母亲,与《回归》里的那个母亲形象很类似。萨尔瓦多一直从在母亲的鼓励下从事创作,且被给予最好的教育,即便他憎恶童年教会的时光。母亲的那串玫瑰念珠,居然成了遗物。萨尔瓦多也因此自责,他没能成为让母亲骄傲的儿子,仅仅因为“他所呈现的是自己本来的样子”,却不是母亲希望的样子。
因此当母亲离开人世,曾经许诺带着母亲回到故乡却痛失时机的萨尔瓦多失声痛哭。电影中,小萨尔瓦多在母亲的教育下给邻居写信念信。然而现实中,阿莫多瓦的母亲也是一位给文盲念信和抄写的抄写员。她于1999年离开人世。
人生总会有遗憾,萨尔瓦多没有来得及带母亲回到故乡,仿佛是阿莫多瓦没能成为母亲的骄傲的遗憾。所幸阿莫多瓦没有遗忘,《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唱尽了母亲的伟大;《回归》里,母亲“死而复生”;而在《痛苦与荣耀》里,萨尔瓦多终于不再思考死亡,重新开始创作,也象征着母亲灵魂的永生。生与死在阿莫多瓦的电影里如一曲咏叹调,好似《对她说》里的鸽子之歌,简单而隽永。
在《欲望法则》里,男主的“姐姐”曾说:她一生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教堂的神父,一个是她的父亲。这影射着教会的性侵问题。而《不良教育》则更加直接地控诉,甚至通过谋杀和复仇等极端的手段放大牧师性侵问题带来的伤害。电影里的这些经历或多或少有阿莫多瓦的所见所闻,在传统的西班牙家庭里长大的阿莫多瓦,童年时就与教徒们一起学习、在唱诗班里唱歌。于是在《痛苦与荣耀》里,那个有些懵懂却聪慧的小萨尔瓦多,在唱诗班第一次发出如天籁的音符,就注定了他的童年,将是灰暗与晦涩。
在他那灰暗晦涩的童年时代,唯一明亮的一抹色彩,或许就是那个给他带来性萌动的泥瓦匠。那个燥热的夏日,小萨尔瓦多在床上如临春潮,身体如中暑般体会着燥热的晕厥,那介于病与欲之间的热浪,仿佛一场梦,又似乎是一场性的觉醒,在小萨尔瓦多的心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此后的每一场恋爱,都是它的样子。
有些划过自己生命的人,就这么匆匆离去了。然而曾经的邂逅,那短暂擦亮彼此人生的火花,仿佛却一直在心底的角落里微弱地燃烧。若干年后偶然遇见,才发现那些没有来得及说的话,虽然迟到,却从未缺席。那一团心火便重新有了燎原之势,好似那一幅象征着爱情萌芽的画,兜兜转转,却殊途同归。五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之间。
时光啊,有时候很无情。阿莫多瓦年近七旬,已经拍了21部长片,六次争夺金棕榈,却从未问鼎。1999年他败给了达内兄弟的《罗塞塔》,那一年他拍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2006年他败给了肯·洛奇的《风吹麦浪》,那一年他拍了《回归》;2009年他败给了迈克尔·哈内克的《白丝带》,那一年他拍了《破碎的拥抱》。如今他败给的三位导演都加入了双金棕榈俱乐部,而他却没有放弃,还在用他的热情去演绎,让观众一次又一次流着眼泪、笑出声来。
这好比陪伴着阿莫多瓦电影成长的班德拉斯。1982年,班德拉斯第一次在阿莫多瓦的电影《激情迷宫》里出镜,此后在阿导的21部长片中,总共担纲7部电影的男主角,可以说是阿莫多瓦一手培养了班德拉斯。班德拉斯之后在好莱坞名声大噪,成了西班牙性感符号,也像阿莫多瓦一样逐渐步入晚年。37年后,他终于凭借《痛苦与荣耀》摘得戛纳影帝,这个奖虽然迟到了,却最终没有缺席。
那一个三十年后重逢的吻;那一串母亲留下的玫瑰念珠;那一幅穿越半个世纪来找自己的画像;那一个夏日里男子俊美的身躯;那一幕停格在车站里的戏中之戏:它们已经远远逝去,再也不会回来,却无比清晰地活在了你的记忆里。
“我爱你,太美好,时间会知道。” 看完阿莫多瓦的电影,我慨叹光阴似箭、人生苦短。人们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收集深刻的记忆。我又不免有些羡慕、有些妒忌,人生要有多少运气,才能像阿莫多瓦一样在迟暮之年回望:
有过错,但没有错过;有遗憾,但没有遗忘;有迟到,但没有缺席。
毕竟,长情如你,时间会珍惜。
阿莫多瓦在电影中向来以大胆瑰丽的色彩著称,在这次《痛苦与荣耀》里也是把色彩玩得很溜,首先开头就着实惊艳了我一番,应该是我看过的最具有艺术感的电影片头了。所有出有关制作人员的背景都是如同打翻的颜料桶一般的色彩动态画面,还记得当年风靡的手机动态壁纸吗,像融化了的棒棒糖浆,甜甜的巧克力酱。惊艳归惊艳,但后来看电影才发现这些色彩并不是凭借计算机数字合成无规律上色或者瞎配色的,其实相当有讲究。片头主要分为红紫色系,红黑色系,红黄蓝色系,红蓝色系,红绿色系,黄绿色系,黄灰色系和蓝白色系,而这些色系的主要颜色其实构成了后面电影中每一个板块的色彩母题,比如一家人搬到地窖里去居住时电影都是与天空形成蓝白配色,而导演在自己家里某些房间的镜头则都是以红蓝为主,所以,电影中所有人物的服装全都是按照片头这些色彩的花纹和颜色进行搭配设计,形成了某种呼应,包括各种道具等。以下是一些总结。
只能感慨美术师也是花足了功力,当然阿莫多瓦的色彩敏感度也是十分厉害,毕竟当初是玩艺术出来的。每一个部分不同的配色深入到镜头呈现的点点滴滴,不仅是记忆与真实相交织的深刻心理状态反映,五彩斑斓的曾经也是如今的痛苦与荣耀,同时也为他的电影增添了独特的魅力和内涵,在这一点上和韦斯安德森特别像。
在阿莫多瓦最近的电影中色彩关系都运用得特别成熟,有关这方面的研究都可以铺陈开去。
我观看阿莫多瓦电影的顺序,是一种倒叙。
第一部看的影片,是他半自传性的《痛苦与荣耀》。此时的阿莫多瓦,走过欲望的盛年,有过不少身心俱裂的夜晚,放逐过自己,纷纷情欲从滚烫变得冷却。事物的味道,他知道的太早。比人先知道爱和悲哀,也比人先老了。
影片以萨尔瓦多审视自己身体开始,他患慢性咽炎、耳炎、耳鸣、偏头痛、失眠症、抑郁症等。腰椎融合手术让他和脊椎的关系,好似人与希腊诸神,「要通过献祭这种方式。」他戏谑道:「多种病痛一齐袭来的夜晚,我信上帝。我向他祈祷,只有一种病痛发作的日子,我是无神论者。」一个人随年龄增长,生活便不再轻盈,他掂量生活里的负重,转向严肃、不可捉摸的生命。幽默和反讽,在它面前渺小而可怜。
《痛苦与荣耀》是阿莫多瓦的私人史。他发表心灵,而不是隐私。借由电影,他无数次退回起点,倒退着想象自己。早年经历,涵盖一个人全部经验,剩下的不过是日后观察视角的变化。他的镜头,无比抒情,依循路线,村镇地景,一一浮现。他坦白无声的、隐秘的时刻,诸如第一次见到男性裸体时的晕眩。一切沉默或迷惑的见历,都无法黜免。它们,让他追寻到人生定向。
看罢《痛苦与荣耀》后,我往上追溯阿莫多瓦作品。他太会拍身体了,年轻的,衰老的,跳舞的,哭泣的,热烈的,沉默的,病痛的,悲伤的。早期的他,更大胆地逾越禁忌。疯狂、快感和力量,几乎将身体完全吞噬。疾病和性感,是身体的两极。前者内敛隐晦,后者张扬狂欢。两者,同时构成他电影的特质。
《吾栖之肤》里,一边是烧毁的皮肤、疤痕、肌肉,一边是对它们细致冷静的缝合,身体的改造带来情感的错位。《对她说》开头,出现皮娜的舞蹈,梦游般的女人四处冲撞,绝望哀凄,男人仓皇地为其搬离障碍。身体,始终外溢扩张,要冲出自己领域。《欲望法则》等影片中,身体是欲望对象,人们把情人身体记得极其清楚,即便离开身体一千里,它的轻浮和威胁、怪癖、依赖感、坏毛病、移情、忽明忽暗的深沉,都在近旁。
身体,使悲欢显形。
身体的转向,意味着凝视主体的视角改变。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将灵与肉二元对立,直至尼采,才将身体视为哲学中心。巴塔耶从尼采那发现被理性摈斥的动物性。福柯根植于尼采传统,沉迷个人体验,发明自我,探究权力对身体的压制。身体,从隐蔽到显现,成为近代哲学的工具。
阿莫多瓦以艺术家的直觉,和这种转变相通。弗朗哥时代,身体不是私己的,被高度管制和审查。他小时候,扭摆舞是禁舞,「如果一个女孩跳扭摆舞,穿长裤和吸烟,她就是妓女,这三样中占一样,她也是妓女。」性感的公共意义被抹杀。阿莫多瓦夺回身体,尤其是女性和男同性恋身体。他极具酒神精神,他眼中,身体不只是视觉,有温度,有情绪,有谵妄、幻想、癫狂等狄俄尼索斯的时刻。血和肉,比智力真实。
托尔斯泰说过:「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我们从不可能被这样洗净。所有艺术家,欲望无不充沛满溢。巴塔耶形容色情生活的肮脏表象「是一个鲜有人不落入其中的陷阱。」身体的欢愉,必然是灰烬。灰烬将我们塑成人形。
这脏兮兮的孤独。
写作对阿莫多瓦非常重要,他遗憾没有写出一部真正的小说。
我倒觉得他像小说家。电影导演有擅长用镜头说复杂故事的,他是其中的典型。在对古怪和黑暗情节的处理上,他犹如麦克尤恩。他也像理查德·耶茨和麦科勒斯,对孤独进行细致入微描摹。以女性视角,审视婚姻与情感的危机时,他的影片像门罗小说。内心潜流,在某个时刻,成为骇人巨浪。
《胡丽叶塔》改编自门罗的《机缘》、《匆匆》和《沉寂》。门罗善于心理描写,当陌生男人坐在朱丽叶对面,卑微可怜地想搭讪,她不想说话。但「她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她的不好意思,她的怜悯,都过于强烈,使得她说出了她家乡那个市镇的名字。」此段文字,是一个人在感受内在的暗涌和波折。这是小说较之于影像的优势。
影像则让人凝神屏息,更具体、更有冲击力地展现命运,固定正在逃遁的现实。小说里,朱丽叶觉得自己有点像俄罗斯小说里的一个年轻女子,「这姑娘正离家进入一片不熟悉、让人惊恐、使人兴奋的景色当中,在此处,狼群一入夜便嗥叫不已,而这姑娘也将在这里面临自己的命运。」电影将朱丽叶的心境具象化:车厢外黑黢黢一片,灯光落在峥嵘的林木间,反倒显得幽深。公鹿闻到母鹿的气味,朝着火车奔跑,神秘而忧悒。
阿莫多瓦和门罗,一个热,一个冷,一个走入冷峭北方的腹地,一个经由燃烧的南方,步入激情迷宫。但两人都如此忠实于心和感知,以至着迷于逃离人生。《胡丽叶塔》里,朱丽叶在课上讲解《奥德赛》:卡吕普索欲留住尤利西斯,与他同衾共枕,还赠予青春及永生。尤利西斯拒绝,仍然选择回大海冒险。希腊神话,与朱丽叶和苏安的爱情,遥相对照。诸神亦在逃离,他们之上,有最高的命运,无从反抗。更何况人。门罗的《逃离》中,卡拉出走,在第三个站口不顾一切下车,打电话给克拉克,要求带她回家。奔向未知,克拉克温和的暴政,前者更让她恐惧。她选择用日复一日的隐忍,抵抗埋在心底的刺痛。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的马德里,《痛苦与荣耀》里的哈瓦那和墨西哥城,共同构成别处的想象。往昔和彼地,构成对此时此地的慰藉。而《回归》是例外,它讲述回来。电影放至三分之一,我以为这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式的故事:曼查总在刮大风,人们生前就买好墓地。此地有许多寡妇,男人们相继死去,因为杀夫成为女人们的宿命。这是颇有死亡意味,又不乏幽默的开头。但魔幻没有喧宾夺主,阿莫多瓦还是在叙述世俗故事。雷蒙黛和索尔的母亲,并未死去,回归的不是她的鬼魂。
阿莫多瓦完全可以他的高明,来嘲弄他镜头下的人们。他们用聪明,而非心灵,去接近所爱的人们。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让女儿和母亲和解。能在阴郁底色里,见识到这样的阿莫多瓦,实在让人欢喜。
先知巴兰,被利诱诅咒以色列人,却最终为在山巅祝福起来。一连三次。尽管贪财的本性未变,但这个举动让人动容。人,不是确定的常数,有时堕落、有时向上。敌人身上,有我们欢喜之处。爱人身上,也有我们厌恶之处。
阿莫多瓦认真观看过人,他从声色中走出,比门罗热烈。但和门罗一样,他无限宽容,无限温柔。一如康德的人类学理想:少点残酷,少点痛苦,多点善意,多点尊重,多点人性。
我开始思考词与物这件事,是在读研时的概念设计课上。
老鲁要求我们提一个词作为概念,重构物质场所。那次经历,让我认识到,话语是被制造出来的,可以发展成错综复杂的理念。我开始对一些词语产生迷恋,乐于探究它们与物隐而未显的联结,例如:迷宫。
阿莫多瓦电影,于我,就是迷宫。我思忖过,他何以给我这种感受。除了他深受希区柯克影响,叙事一贯嵌套、反转外,和他总在拍女人不无关系。她们像植物,盘根错节,叶和枝干往更远处延伸。他电影的全部逻辑,能建立在她们喋喋不休的对话上。他以卡内蒂式的「获救之舌」,把她们的细碎和繁复说出,无所隐瞒,无所忽略。
我会将阿莫多瓦和法斯宾德比较。法斯宾德也执着于爱与性、生与死。他把人物推到后景,被门框、窗框、墙壁、管道等阻隔,隔阂永远无法被消弭。《恐惧吞噬灵魂》中,两人坐在黄椅子间,镜头移动,树影,鸟鸣,情话,眼泪,要与孤独为敌的爱情,一切都恰到好处。艾米说:「我们好有钱,我们应该去买一小块天堂。」多么虚无的浪漫。
命运,很早就在斯宾德的生活里,投下巨大阴影。父母离异后,他流窜街头,崇拜女性,又对其轻蔑且冷酷。《玛丽娅·布劳恩的婚姻》中,女性被时代撕裂。信念崩塌后,玛丽娅用自杀解决困境。《莉莉玛莲》中维莉,也试图以死亡摆脱道德束缚。与之不同,阿莫多瓦的镜头下,女人们苛求、独立,有痛楚,却不是值得被哀悼的、受难式的悲惨。
阿莫多瓦形容《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是“一部关于女性团结的影片。”他从未在男人身上发现类似情感。他影片中的母亲,总是与他母亲十分相似。摄影师Catherine Chabrol拍过一张照片:阿莫多瓦坐在公园长凳,给母亲绕毛线。他记得她生活中的每个时刻。淹没在马德里前,他住在拉曼恰和埃什特雷马杜拉,家境拮据,母亲充满创造性,「能从油壶中挤出奶来。」为邻居读信时,她会杜撰部分内容。这点必定影响过他。现实与虚构,在他作品里交织。
生活本质上是混乱和喧嚣。所有身在其间的人,都面对一个永恒问题:怎么才能走出去?女性面对的尤其甚,她们被「变成」女性。因为社会秩序是父权的,它压制她们,让她们被愚弄,被耗尽,在失败中冒险。但正如门罗小说《激情》中,特拉弗斯太太说的:「女人总有内在的力量能让自己活下去。」女人比男人更勇敢。母性是保护。母亲以外,姐姐们给他买的书,他收集的电影女星卡片等,都带给他最早的审美觉醒。
《痛苦与荣耀》的开场,很欢欣。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唱着歌,没有愁苦和悲情。阿莫多瓦说:「我必须要让主人公有一条活路,这样的话,我自己才能有活路。如果我把他给逼死了的话,那等于也逼死了我自己。」他将童年时听到的、看到的事物,从中拉出,来看,来呼吸。命运是庞大的织物,残破不堪里能找到富有意义之物。他的创作,色彩绚烂,光线耀眼,诡谲热闹,从头到尾,都带着炎炎夏日的闷热,既腐朽又迷人。人,仿若随时都能沉湎于泛滥的感情和吵嚷的市井,并钟情于作恶多端。
从孩子视角看出去,那些实际上糟糕的记忆,都明灿灿,闪着光。女性带给他灿烂无比的东西,固定成他无意识的一部分,令他陷入世俗这张大网。到头来,一个人的风格就是他灵魂的样子。
《锵锵三人行》有一期,谈论李银河老师和她伴侣的话题,窦文涛说前半夜,他不能理解李银河的描述,但到后半夜,他感觉到她伟大的勇气,因为「文明意味着分类的复杂」。
我很认可窦文涛说的这句话。在和阿莫多瓦的影片必然与偶然的遇合后,我有了更细微的立场,认识到人类情感的麻烦和古怪。他的灵魂大概雌雄同体,他电影里角色的性别身份,真伪混淆,模糊错乱。同性恋者,变性人,男扮女装者,由男身变为女身的父爱,在他叽叽喳喳的影像世界出现。而这些最怪诞的场景,全部来自现实。
阿莫多瓦说:「我拒绝负罪感。我能意识到自己的缺点,但我不忏悔。」他情欲地生活,情欲地创作。痛苦和快乐,不过是同一渴望的不同形式。他关心爱的心理过程的发生,而非把它道德化。它不是犯罪,也不是疾病,更不是道德问题。一桩爱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即便有狭窄、粗糙和仇恨,也不能受责备。《斗牛士》、《捆着我,帮着我》等影片里的爱,令人忧郁不安,太不合常理,似乎唯有死亡,才能让欢悦永恒。偏执,赓续在我们身内。
人类的历史,总是在迫害异端,蔑视少数。能够容忍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的亚文化,举步维艰。弗朗哥时代,人们把同性恋者送到精神病院。阿莫多瓦性身份的殊异,让他对周遭更加敏锐。他从不表现边缘人的身份焦虑,而是分享生命的愉快和荒诞,作为反抗。他对弗朗哥主义的报复,就是不承认它的存在:「我希望它既不成为记忆,也不成为阴影。」
他体验过绝望和窘困。少年时代,他厌倦牧师们用宗教培育他灵魂,更愿意读黑塞、兰波、萨冈的书,看伯格曼的《处女泉》,看丽兹·泰勒和保罗·钮曼,对田纳西·威廉姆斯的絮语产生共情。表现教会恶行的《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使他了解自己,「我想:‘我属于这个罪恶的,堕落的世界。’我当时十二岁,当有人问我:‘你是什么?’时,我回答道:‘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艺术家大多都早熟。
十七岁的阿莫多瓦,在一场争吵后离家,来到马德里。他曾写道:「教会学校、宗教的不良教育、地理、电影,所有这些混合在我的生活里,就像马德里的一道菜,菜里有鹰嘴豆、咸猪肉和土豆。」结束四十年独裁的静默后,世界变得光明而新鲜。八十年代,对于阿莫多瓦这样的年轻人,意味着混乱和放纵。他们厌倦政治,谈论电影、音乐、服装和海报。健康不是必需品。但自由的代价,是安全感缺失,人一旦没有强大意志和对某些事物的渴求,就容易沦为无所适从。因而,那一代年轻人,很多毁于毒品。
他体验过爱情,体验过永失所爱的痛不欲生。伟大的艺术家是最敏感的,他最快乐时,最难受时,最紧张时,都能在所见、所爱、所遗失的事物里,看到存在的荒谬。临近教会学校的电影院,拯救过他。在马德里,依然是电影救了他。他说:「我喜欢把电影院想象为凶手和孤独者最好的藏身所。」死亡和孤独,在他看来,是同一回事。孤独形成巨大缺口,爱情好像能填补。但两个人在一起时,释放出的孤独可能更大。《痛苦与荣耀》里,萨尔瓦多怯懦不安,借阿尔贝托之口,他自白道:「我以为我对他的爱,能战胜他的瘾,可并非如此。爱还不够。爱或许能移山倒海,却不足以拯救你爱的那个人。」
这段恋情,来自阿莫多瓦真实经历。他说「那根本就不能说是一种结束,那就像是把自己的手臂硬生生给砍下来了。」
《痛苦与荣耀》中的欲望,是微暗的火,不如旧日那般无忧无虑。生活中不再有伟大事件,一切都彻底空虚,毫无意义。自身的浓度开始降低,喧扰从旁走过,寂寞渐渐扩大。怨憎会使人杀人,唯有寂寞面前,人毁灭自己。而毁灭不掉的,将愈合成新的自我。我相信,阿莫多瓦将步入另一阶段。他曾热闹生活,唤醒被挤出生活的感官,耽于情感和身体。而今,他更沉静地走进生命,用成熟与忍耐,去等待豁然贯通的时刻。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阿莫多瓦行至半程。
作者|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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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4《痛苦与荣耀》by 佩德罗·阿莫多瓦
我对电影的概念总是联结着夏夜的微风,只有夏天我们才看电影。
巨大的一面墙,刷成白色,电影就投映在上面。
我尤其记得那些有水的电影:瀑布,沙滩,深海,河流,或是泉水。
光是听到潺潺的水声,我们这些孩子就忍不住想撒尿了。
于是我们就地撒尿,就在银幕两侧。
童年的电影院,闻着永远是尿味,还有茉莉花香,
还有夏日微风的气息。 ———————阿莫多瓦《痛苦与荣耀》
72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可谓众星璀璨:达内兄弟,昆汀,奉俊昊等知名导演都有新作参展,而阿莫多瓦的新作《痛苦与荣耀》在赛前就被钦定成了夺冠热门,这部阿莫多瓦私人的回忆之作早先已在西班牙上映,当地媒体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其为“阿莫多瓦的《八部半》;而在首映过后,更多媒体、影评人都不惜笔墨的夸耀这部电影,在国际场刊获得了3.3的高分(位列本届第二,仅次于金棕榈《寄生虫》),11家法国媒体给出了满分金叶子,就连一向苛刻的电影手册主编Stephane Delorme都为此片打出了满分。虽然最终《痛苦与荣耀》与金棕榈失之交臂,仅仅为男主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争取到了戛纳影帝,但相信每一个看过的观众的都能被阿莫多瓦精心雕琢的回忆和惊艳迷人的配色构图所打动,感受阿莫多瓦电影的魅力。
本次金羊观影团共有 16位友邻参加,均分8.0分 .
@伏眠 7 今年上影节的最后一部片子,用痛苦与荣耀来收尾再合适不过,今时与往昔、痛苦与荣耀相互交叠,大荧幕前很难不为之动容。只可惜到底还是碎片化的自述,段落感强,情感碎屑铺陈遍地却未能收拢,这更像是他私人的独白。
@幻的影 9 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阿莫多瓦,随性的创作下是一个人对回忆最迷人,最感性的雕琢,写满了放下与和解。
@许半闲 8 无法随众笑出来,因为一直在意着阿莫多瓦在电影里面提到的“沉重感”(没有过多解释)。身体的沉重,心理的沉重,记忆的沉重和畏惧未知的沉重。切割时间线,再重新叠加成人生自白,现实和潜意识里都与故人接连的“重逢”,这种无法表述和被剖析出来的疼痛,我们只能把它当成幽默去理解。
@和光同尘 8 第一部阿莫多瓦,很是喜欢。追忆过往亦或与自己和解。他想借着演员的口把自己展示出来,那份痛苦纠缠着他,却在不经意中用幽默表达出来。爱情,亲情,艺术,爱好,所有的流露都是自己的私人回忆。并且最后的结局让整部片子更有意思,究竟电影是我的记忆,还是记忆为我的电影。作为我SIFF最后的一部,很不错,圆满了。
@OreoOlymLee 9 数次情感的恢复总是伴随着生理层面的复原(以服药、探病和手术展现),毒品则成为通向童年记忆的入口。结尾一幕瞬间将这些私密的回忆与当下作直接串联,足见坦诚。当然不会是他有力的回锋,但却是最动情的一次,如同片中摄影机前后、戏剧幕布前后的照应关系,电影所呈现的和它的创作者本也是一体的。
@宇文岚安 8 泪目。以往的阿莫多瓦式奇情段落设置这次被彻底柔化为一幕幕平凡与巧合交织而成的生活0剧,半自传体性质所赋予的真诚情绪更是涌流全片,三条和解线都足够坦诚而温柔(似也存有各自遗憾),以及诙谐之处所流露出的积极,这或许真的是只有现在这种状态的阿莫多瓦才能拍出的电影。嵌套的暗线“戏中戏”结构直至最后一刻才被揭露挑明,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叙事trick;现实-过去的剪辑动力则通过不同物件、环境与人物状态生成(水/梦/钢琴声/画像/母亲的床),这方面的转场完成得异常漂亮,情绪粘连也丝毫未曾被打断。且虽说这似乎是阿莫多瓦维度的转型之作,父亲大部分时间的缺席以及大银幕体验印象更为深刻的顶级色彩运用,依然能让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典型的阿莫多瓦
很多讲述“拍电影”的作品指向的是“电影和我的距离”或者“你的电影我的生活”,而阿莫多瓦试图传递的则是“我如何与电影难分彼此”,或是“空-电影-我”的三位一体。
@张萧不是潇 9 阿莫多瓦对过去自己的和解与原谅。回想生平,望眼当前。母亲与爱人接连老去,疾病与毒品注入痛苦,消失的人事要么偶然再会要么终于云散。这一切真的“荣耀”吗?是的,不仅荣耀且伟大。他感叹出了自己虽身为知名影像工作者却仍有的那份普通人的快乐和忧愁,吐露出了自己藏匿于心间多年的秘密。这次他拒绝使用描写细微的长跨度叙事为观众带来接受感更强的情绪传达体验,而是将“作者”以坦诚又琐碎的回忆录形式展现。少了奇景,却更加温柔贴切,归功于生活留下的种种教诲。阿莫多瓦其实也只是用影像将它们串联起来罢了。也是随着最后元电影概念的揭露,让我们更加清晰的意识到,《痛苦与荣耀》讲述的根本是关于他的一切,他在此刻回归了最真实,他对他们轻轻说道,他叫阿莫多瓦。
@下次开船 9 饱含深情的回望。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往昔与现在盘根错节,互相影响。不同于以往的层层反转,奇情畸恋,《痛苦与荣耀》本身也正映照了片中的舞台剧《瘾》,娓娓道来,坦率赤诚。“最好的不是找着各种理由把眼泪洒下,而是努力把眼泪忍住。”也只有阿莫多瓦这类的导演,说着“不拍电影,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才会使人信服。
@德卡的羊 8 本片显然是以与旧爱的重逢划分章节的,开篇因时间而生成痛苦伤痕,因爱情回归荣耀电影。混合着嵌套的结构与私人的呓语,能触及到最深处的涌动,却没能将其扩大乃至填满。原来最致命的不是病症,还是生扯着连带血肉的爱恋,紧紧贴合。
@思路乐 8 从直观感受来看,与本片非常类似的一部电影就是去年贾樟柯的《江湖儿女》。这是关于导演自己的回忆录与很多个阶段后的人生总结。电影中的那些回忆,那些重逢,那些平淡和满足,大都以一种“碎片化”“拼图化”的形式存在与人物与社会关系的流动之中。在这种叙述模式下,导演们往往会化繁为简,不再让题材和技法夺人眼球,而是让影像滞留于个人最纯粹的情感体验里;不再去纠结与电影与自身的距离关系,而是让那些情感完完全全融入与电影之中,温柔而又纯粹。
@香香菲舞 8 电影看到最后二十分钟,突然觉察到自己的动容。能敞开心扉将私人往事娓娓道来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古稀之年的阿莫多瓦,让影片中的“自己”基于情绪回忆的创作,直面过往人生,撕开创伤的同时,也体会到由人生沉淀所带来的荣耀。和过往和解,也是和自己和解,“又重新写作了”会不会是阿莫多瓦带给观者下一部作品的期待呢。以红色为主的缤纷高饱和度基础色画面,过目难忘。
@无色无味的气体 8
如果马塞洛得救了,也是在我看不见的远方........
至于我,我留在了马德里,拯救我的是电影。 ——————阿莫多瓦《痛苦与荣耀》
@老滚 8 第一部阿莫多瓦,病痛折磨的导演重回道路的故事,前一半是痛苦,后一半是荣耀,对应着强烈的是白与红的色彩冲击,但是情绪又如此内敛,可前期内敛的压抑在后期并没有得到过多的释放,所以通篇下来有些泄气,不过也可能符合老导演内在的精神。最后回归的作品和前面的回忆重叠,很有想法
@果樹 7 整个前半部里,过去的部分与当下的部分割裂严重,直到最后才逐见融合。喜欢恋人重逢与母亲的告别,但这两段依旧逃不出用这两个词去渲染情感的惯常做法。当下的段落里保留了最熟悉的阿莫多瓦意味,并在这种意味之下采取了更加平实的节奏,酝酿出了足够的温柔与暮年感,令人欣喜。只是仍旧无法回避全片的母题是回忆与和解,在这两部分上,都不够令人满意。
@chaos 7 不再醉心刻奇叙事可爱了很多,密集的故事+没有停歇和记忆点的镜头是我不喜欢阿莫多瓦前几部作品的原因,可这次因为主角变为自身,许多表达碎片化却直接,感情汹涌。被困过去是他电影永恒的母题,但如果仅因是叙述自己才动人,就远不够了。
@ParkerLi 7 回勇但并不是最佳。1.重逢戏最好 2.《圣女》,《八部半》等电影的插入恰当好处并且升华主题。个人极其喜欢圣女的选择,水的意向串联了两部电影. 3.结尾虽有小聪明之嫌,但记忆入戏,回忆与现实相融合,说明走出来了 4.说是一改风格挑战自我也罢,还是迷失了自己不知所措也好,本片在形式和主题上的确和以往不同,在《Julieta》之后拿出这部作品,是说真的要改变自己了么?
本周备选:
No.2《狮子王》
@德卡的羊 55/100,可以说是比较失败的“重制”了,因为过分逼真的特效,导致对原作的继承上产生了偏差。反倒形成了一种会说话的《动物世界》的怪异感,更别提还会歌舞了。。中景以上就几乎看不出同物种不同角色的区别了,一群真实生动却没有表情的动物如何去承载一个人格化的莎翁戏剧般的故事呢?堪称是2019前沿CG技术成果展了。
历期评分top3:
No.1 《痛苦与荣耀》8.0
No.2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7.6
No.3 《你的鸟儿会唱歌》7.5
Adiós~~
直到落幕那刻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镜头慢慢后推,终于到个散场的时刻。感叹你所有的相遇,愿求,痛苦,荣耀… 在这一刻都涌向那最初的记忆。你回不去,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一遍遍纪念它。而你后来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它的样子。
我觉得阿莫多瓦一定还有特别隐秘的东西留着不说。他真正的坦诚是在放弃戏中戏这个形式之后。希望能看到。
仿佛是童年时的一场中暑让我病到了现在,如今我周身病痛,想念旧日天井的阳光。喜欢住在母体一样的洞穴里,却留她一人在重症病房终老。曾经以为爱情可以撼动山林,原来它连你的爱人都无法拯救。后来你戒了毒瘾,我却成了赌徒。赌你会出现在此刻窗外的门口,像一幅五十年前的画作流转回来,却不属于我。
“我的所有电影都代表我,但是这一次我走得更远,在其中的是我的灵魂。”——阿莫多瓦
这是属于阿莫多瓦的《罗马》《童年往事》,是对自己一生难忘片断的深情回望,这一次的阿莫多瓦少了奇情虐恋,多出许多温柔。一贫如洗的童年,情窦初开的眩晕,对母性角色的依恋,对同性爱人的不舍,身体每况愈下不能拍电影的痛苦,都真实而抓人,看到泪目。当然也有自嘲和幽默,色彩一如既往绚烂,记忆中的每个人物都那么鲜活可爱。佩内洛普饰演的村妇/母亲真好。
最初的欲望,最后的爱,人生倒计时的回溯,叙事基调的徐缓沉郁与依旧令人称道的色块组成和美妙构图,恰为总结陈词式的对比。是的,唯有当童年往事纷纷袭来,那个畅游云朵的天窗成为乡愁标识;当过往的人从时间长河中再度重返现场,与你完成一一告别;当那段无法泯灭的心事从文本逸出,被某个同样忘怀的人识别出专属的记忆符码——你才会放任痛苦自流,真正与自我告别,并以明日不复的心态坦然迎接衰朽的到来。爱不足以拯救你爱的人,但唯有电影拯救了我——这是阿莫多瓦写给他的爱,他的电影温柔似水的情书。演员都选得太好了,性觉醒桥段力道惊人。
大银幕圆梦!一部属于阿莫多瓦的“八部半”,比“不良教育”更加忠于自我。沿着记忆的水流行舟,用毒品静静点燃幻觉。那些纠缠半生的痛苦与荣耀,如同瑰丽的色块在幕布上交融浸染,从排斥到和解。看完瘫在座椅上起不来了,全身都是岁月的灰尘!
一切都是旧的。没有突破,也没有野心,有完全不喜欢的处理,但那么动人。班德拉斯的每个动作眼神都可信,每看到他靠在门框上说“Buen viaje”,都要经历一次新的心碎。愿El Deseo家族长命百岁。
4.5 如此坦然忧伤又温柔
SIFF. 色彩斑斓的自传体电影,观影门槛不低。记录与电影本身无关的一条:本场为上影节6.18天山电影院晚十一点场,邻座的狂热“影迷”(9排25)从开场阿莫多瓦的名字出现就开始高潮大叫,声音凄惨而急促,全场“欢呼”不下十余次,然后看着看着会随时疯狂大笑(绝不夸张),全场不下三十次(只少不多),整场除了这位“铁粉”之外也有其他高潮“影迷”,但这位绝对是翘楚,最牛逼的是此君从书包里先后拿出了巧克力和蒜肠食用,最后嚼起了槟榔,那味道……今生难忘的观影经历,嗯。
7分,阿莫多瓦对记忆的回望。童年、母亲、以及对电影的爱。连班德拉斯的发型都很阿莫多瓦。整部片子都很温柔,人到老年之后,记忆也都成了暖色。
温柔得难以复加
人生要有多少运气,才能在迟暮之年回望,有过错,但没有错过;有遗憾,但没有遗忘;有迟到,但没有缺席。白驹过隙,一生很长也很短,感谢你将你的一生剖开给我们看。那些痛苦与荣耀,是温柔的诗文,将在我们的脑海里、在一幕幕光影流岚里永生。“我爱你,太美好,时间会知道”。
四星半。“íntima”应该是最适合这部电影的形容词。“不动声色”下饱胀得几近满溢的情感,比起荣耀,痛苦更容易让我们成为生活的诗人。应该是老阿莫自己的故事吧,从el primer deseo到adicción,每个关键词,每个时间点背后都是百转千回。那段老年母亲与儿子的对话,看似日常闲聊,却让人不禁泪水涌上眼眶,每种深沉的爱都要在如许多的时间中沉默,而昔日情人的重逢,释然与温情显得多么珍贵而美好(虽然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可我最爱的依旧是你)。
依旧是熟悉的阿莫多瓦,包括戏中戏的嵌套,模糊真实虚构的界线。却也是他作品中情感最私人的一部,抛弃了所有奇情反转,仿佛目睹一位七十岁老人把自己一生坦诚剖开,完成自己对母亲的和解、对爱情的和解、对创作的和解,以及对生活的和解。巨大的温柔感被结尾意外打破的瞬间,实在是太可爱了!
“八卦和人一样都会老的” 对分歧旧友的敞开和坦然;“没有电影的人生毫无意义” 对创作的和解与诚然;“爱能移山填海,但它不足以拯救你的爱人”、“没有什么能比你更充盈我,你是我最后一个男人” 跟曾经恋人重逢的喜悦与释然;“我常想起我的童年,我经常假寐,但最终都是想起妈妈” 没能跟母亲一起分享生活的痛楚,没能带母亲回到故里的遗憾;“不管是不是到了本该到的目的地,尽管去吧” 对最初欲望的感恩…生活需要我们一步步完成自我救赎。最温柔的一部阿莫多瓦,却是对我们的最重一次暴击。结尾一幕简直完美,2019最佳不改了!
这是导演回头向自己一生的温柔致敬一如往常的强烈色彩对比,光影摇曳的长镜头,最后以微妙的一幕结束。主演在剧中有一句台词,只会哭算不上好演员,懂得克制眼泪才是好演员。这句话用来概况这部电影最为贴切。导演的一生历程几近摊开在幕前。坚韧的母亲,年轻的画工,年少时的雾水情愿,心底的爱恋。你能感受到背后的痛楚,仍未因此泛滥。作者的各种情绪交织着,痛苦、悲伤、悔恨与宽恕,自我剖白。观影犹如窥看日记,看作者的高低起伏,最后与自己和解。五分给最喜欢的导演。
看到这样的好电影,就会很不愿意看到它结束,希望每一条故事线都可以继续下去,希望人生可以没有遗憾,这种希望反过来又在提醒我们,人生就是有无数痛苦和遗憾。一部关于创作者的电影,不论是何种的艺术形式,不单是电影和小说,艺术家的灵感很多时候都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从自己的经历,思考和人生中寻找灵感,才有了艺术作品最容易打动人的触感和共情。看这部电影,不得不让人把故事跟阿莫多瓦本人联想到一起,人到暮年,现实总是难免让故事平添几分悲伤,但电影大师的风格却也更加极致,传记色彩带来的共鸣体验是其他东西都无法达到的。其中电影中这位导演的这段经历已经很浪漫主义了,一切心事都有机会终了,巧合的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生活中又怎么会这般美好呢,这正是电影的魅力吧。
因为不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他为上学感到愤怒;因为沉迷工作忽视家庭,再次错失与母亲和解的机会。没想到这一次成为了永远的遗憾。阴差阳错和前任偶遇,然而造化弄人,终究是有缘无分。视电影如生命,却创作遭遇瓶颈……辜负母亲、失去爱人、灵感枯竭,亲情、爱情、事业的三重打击让他跌入人生低谷。如果没有去神学院,哪有后来的遇见爱情?如果没有写小说,哪有后来的久别重逢?没有苦寒,哪有梅花香?蓦然回首,才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痛苦和荣耀相辅相成,所有的痛苦和荣耀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所有的正确和错误的选择才造就了现在的你。终于,他不再逃避,主动解开心结,和自己握手言和。不再惧怕痛苦,重拾昔日荣耀。前有《罗马》,后有《痛苦与荣耀》,两个真实故事经艺术加工后打动了无数观众。因为电影源自生活,但高于生活。
从童年时夏日的第一次性觉醒到母亲赋予的女性形象, 从青年时刻骨铭心的数年情缘到与色彩光影三十载的苦甜爱恋,早已褪去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大胆出位的奇情,年近古稀的导演这次对自己一生做了一次温柔的致敬回望,也给电影世界送上了又一封真诚情书。最私人的打分给最私人的阿莫多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