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狂人第七季

广告狂人是我7年前还在上大学时就标记过的剧，在这七年来我遇到过无数个提起过它的好友，或撞见过别人引用它的台词，截图...太多太多association，直到今年，我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学生生活，在东京的外资咨询业开始上班。成为社会人后的半年，和学生时代的朋友们一起吃火锅，其中两个朋友说起最近在看广告狂人，我就知道，maybe it's time now.我觉得幸运，因为对我来说也许现在才终于到了能够进入它的时刻。

广告狂人绝不是一个“好看”的电视剧，well，也许你也能够用好看来形容它，60年代麦迪逊大街的鼎盛场景，商海浮沉，充满性、堕落、谎言、背叛、办公室政治的情节线也许能够让人觉得它是“好看”的，但是出于这样寻找“刺激”的需要的观众，一定会对这部剧失望，因为这是一部挑选观众的电视剧，因为它的底色就是黑色的，从头到尾都是。

广告狂人全七季伴随了我的整个十月，这个十月我过得如何呢？或者说，今年我过得如何呢？好吧，也许跟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我过得还不错，但同时也可以说我过得糟透了。At the end of the day,We are a sad generation with a happy instagram。昨天我在我的日记里写，“ 今年过得一点也不好，又孤独又失落，虽然已经学会调侃和消解自己的疲惫和失落，并且在日常生活中给自己找更多的distractor，一些感官的沦陷——也就是说，我成功地越来越像一个都市人了。但那些distractor起效的时间越来越短（我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一个酒鬼）你本来以为是上帝给你的sign的，一些美丽的人或事。但是最后它们也都还是——一个分镜切进下一个场景——就这样消失了，并不god damn留给你一点意义，甚至一句再见也没有。这种disappointment越积累越多。 ” 但这一切都是不能被其他人看见的。就像剧里的角色们一样，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hang-up里面，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所有人和事带来的温暖和慰藉都像是遥远的餐桌上听到的愉悦笑声，而你只是困在冰箱的某一层，等待着那些good things in life偶尔光顾你，打开你的门，却只是上下挑选犹豫一番之后继续留你在人生里无主地挣扎。广告狂人就是一部这样的电视剧，它告诉你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活在60年代或活在2020，活在纽约或活在东京，nothing ever changed and nothing will。我们都是困在各种名目身份和标签里却只想得到那一个答案，或者说答案还太抽象，就是那个傍晚六七点，你终于下了高速公路，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想到自己有一个目的地会感到心头发暖的，那样一个目的地，我们都在寻找那样的东西。

如果你也是一个会提出这样问题的人，那么恭喜你，mad men会给你答案的，只不过这些答案都不是会让人欣喜的东西，是听过后反而会让人希望能够别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过的答案。我最喜欢的一段台词，其实是Roger在和Jane离婚之后去跟自己的心理医生聊天时的那一段，“a doorway monologue”.

What are the events in life? It’s like you see a door. The first time you come to it, you say, Oh, what’s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door? Then you open a few doors. Then you say, I think I want to go over that bridge this time, I’m tired of doors. Finally you go through one of these things, and you come out the other side, and you realize, that’s all there are, doors, and windows and bridges and gates and they all open the same way and they all close behind you. Look, life is supposed to be a path, and you go along and these things happen to you, and they’re supposed to change you, change your direction. But turns out that’s not true. Turns out the experiences are nothing, they’re just some pennies you pick up off the floor, you stick in your pocket, and you’re just going in a straight line to you know where.

我想编剧在借着Roger告诉好多观众，如果你想用加缪那一套来面对人生，那可能也是行不通的。你以为人生的每一件事、每一段经历、你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必定有它的意义，但是Roger和Don，两个经历过战争、结婚离婚、情欲的浮沉、拥有a bottomless pocket的人这样说道，你期待那些经历给你带来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可它们终究只是你在路边随意捡起的硬币、石子，你只是把它们放进你的口袋里，一路奔向死亡。There's no such thing as salvation in the end.我想这应该是广告狂人的编剧想要传达的人生观——或者说哲学观，抛开这一切名目繁多、眼花缭乱的时代背景、笙歌华服，人生的真相就是这样，只是你要不要看而已。

那究竟什么才是答案呢？我想大概就是接受这样人性的不可救赎，我们只能获得短暂的慰藉和欣喜。我想就是承认自己是矛盾不可调和的个体，没有一种生活、一种信念能够给我们带来绝对的满足和幸福。就像没有人会怀疑在Don用那个代替自己所有不光彩过去的戒指向Megan求婚而她含泪接受的时候，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接近了救赎的。就像最后一季，在所有于自己身边来来去去的男人都已经离去而孤身一人在男权社会打拼多年的Peggy也会问Don，你在担心些什么，Don说，that I never did anything and that I don't have anyone.Peggy回答说，I was in Ohio, Michigan, Pennsylvania. I looked in the window of so many station wagons. What did I do wrong? Peggy虽然没有把这句话补完，但我想这也就是如果我终于获得了一个和上帝交谈的机会我会问的问题。我已经从太多旅行越野车的车窗内向外眺望过了，how come..how come我还是没有得到那一份我追寻多年的平静..平静的幸福，或者，一个愿意把我从冰箱夹层里拿出来的人，一个启迪，a higher truth...

然而编剧毕竟不是上帝，它也没有回答Peggy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不过此时Frank Sinatra的my way响起了，Don说你觉得这真的只是偶然吗？于是两个世故又孤独且疲惫不堪的人，头倚着头起舞，这大概是整个七季我最喜欢的场景。这一首歌我这几天也一直在听，Frank在歌里唱"I've travelled each and every highway""And saw it through without exemption".

I guess this is life.

虽然逃避听上去是挺像一个答案的，但我们就是无处可逃，在那个final moment来到之前，我们还会依旧承受和经历所有的欣喜、失望、伤心、孤独、得意失意，或者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你会接近那个救赎的时刻，more and more。看到有人写说最后一幕里Don的释然微笑其实是刻意安排的虚假一幕，其实我觉得无所谓真假，反正我们都已经看到了、看全了Don的人生，我其实愿意相信Don那一刻的轻松释然是真的，我们在人生里也会有很多那样的瞬间，但你知道一切必将卷土重来，而我们能做的，如果必须有一个还算光明的结尾的话，就是我们可以越来越了解自己、从而了解人性，最后能够给我们带来意义的也许是，我们可以拥抱他人，不管是真实的拥抱，还是借由创作——就像mad men的编剧给我们的一样——告诉世界另一个角落的人，hey,whatever you feel now,I can relate to the core.我想，这也是一种Salvation吧。

我很少为电视剧写评论。《广告狂人》是为数不多的、我想为之写评论的电视剧之一。 2007年第一季广告狂人播出时，我还在中国的4A公司上班。4A，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 两个音节轻轻吐出，在当时代表着中国广告业的巅峰，能引来Vendor同行羡慕的目光。金宝街的夜晚，华丽大厦楼下的出租车，创意部门被关上的日光灯以及漆黑的空间里一盏盏幽幽的台灯，都构成我的生活。曾经在为一支广告配音时被客户骂得狗血喷头，在凌晨三点的出租车上看窗外的北京，是那么冷，冷到像沙漠的夜晚一样，呼出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沙砾。 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十年之后再美国，回首当年的广告生涯，觉得做了什么客户、得了什么奖，都被记忆毫不留情地抹去了。留在脑海里的全是细节：和美指一起去酒仙桥的小饭馆吃午饭；离职的时候跟我吵过架的创意总监给我发短信说，你别走了，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在崇文区的旧民楼里和导演拍一支病毒视频拍到半夜，导演不停说：“这条不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即将收工时，导演神采奕奕地说：“再来一条！”再来了无数条之后，此人如今成为了北京城里著名的电影导演，而我在太平洋另一端、现代广告发源的国度里，继续我的Marketing生涯。 我好像是赶上了中国传统广告业的一个尾声。像八十年代东北产业工人走下历史舞台一样，中国广告业照搬美国4A忽悠客户的传统还在，可是逐渐失去了高大上的华美衣裳了。在互联网、社交网络和移动技术当道的时代，广告业早已改变，我也觉得广告业应该改变，可是那些4A的行话，流程，WIP，曾经是照耀一代人梦想的标识，像产业工人的车床、铅锤，光是看着，就有种遗产的感觉，既美好又失落。 Don所处的年代，正好是这样的传统广告业的黄金年代。客户会为了一句文案一掷千金，他们也真的相信电视广告能煽动消费者买他们的产品，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没有手机电脑的年代，还有什么能比大众传媒更能把注意力牢牢地绑定在一块屏幕上呢？于是有了Harry这样的媒介，有了Peggy这样的文案，有了Stan这样的美指，有了广告人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 他们的提案是那样激动人心，能催人泪下。在第一季的末尾，Don提案的“旋转木马”，让在场的客户热泪盈眶，也让在电视机前的我热泪盈眶。当你做出一支好广告时，你知道这是一支好广告；这种“The one”的感觉，是所有广告人梦寐以求的。Don是所有广告人梦寐以求的目标；他不是一个个人，而是结合了所有人人生的一个时代标签。他上过战场，经历过大萧条，他睡倒街头，知道人生最深的伤痛；他不得不用另一个人的名字生活，这使他与尘世生活若即若离；他有最漂亮的妻子，最可爱的儿女，最光鲜的工作，最丰厚的收入；他看尽人世一切浮华奢靡与悲欢离合，他不是洞察者，他是洞察（insight）本身。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广告狂人》的七季，写尽了一个上进、乐观、荒谬、愚蠢的时代。我看着电视里的人物，包括孕妇，都在吞云吐雾；今日我在美国上班，和同事们讨论次剧时总是惊异于当时职场对女性的歧视，里面有些人说的每一句话几乎在今天都可以被告上法庭；我惊异于那个时代和今天有了多大的差距，那个积极的，动荡的，不堪一击的时代。 然而，《广告狂人》说的不光是时代。《广告狂人》说的是人。剧中的每一个人，在我周围的同事中都可以找到镜像。几年前我写过剧评《新秀丽手提箱的故事》，讲悲惨的一天之后，Don和Peggy短暂而温暖的师生情谊。这是这部剧中，我最被感动的一条支线。我想起当年的香港老板，长得圆头圆脑，总是身先士卒，挡在我们前面，和我们一起在茶餐厅里抓耳挠腮地想办法，一条一条写在餐巾纸上；我也喜欢Peggy和Stan的友谊或者说爱情，让我想起当年的同事，诚恳正直的北京姑娘，一起吐槽客户一起八卦，直到现在，每年三八节都记得给我发微信，即使我已经远在天涯。 我们创造的也许是一个时代，而我们能回忆起来的，只是身边的人而已。 所以在《广告狂人》的最后，Don从莫名其妙的瑜伽灵修班里脱身出来，回到了麦肯，回到了可口可乐。再也没有时代印记，没有了香烟、人权斗争、总统竞选、女性歧视。只有Don 一个人，继续属于他自己的事业，或者生活，这也许是时代的终结，却是个人的继续。 我们从那个时代里脱身出来的人，也在继续我们的生活。 更多影评请见：http://www.wangxiaoxi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