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侯孝贤的《海上花》拍的闷,我倒看的津津有味,还接连看了两遍。
影片一开始就是为王莲生接风的酒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洪善卿的演员罗戴儿不知是哪里人,竟说的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和广东话。粤语不难学,上海话对于不是上海人来说却是极难的,梁朝伟的上海话我听着都吃力,李嘉欣是说得硬梆梆,尾音还经常是粤语的音,刘嘉玲学的那样算是难得了,也还是生硬。唯有演洪善卿的罗戴儿和演朱霭人的徐明,说的一口标准流利的旧上海话——那种语调姿势和俚语,与现今又有些微不同,是我外公那一辈的语调语气。
朱霭人笑话陶玉甫和李漱芳的那段台词,演员说的真是好,那种语调姿势,嘲讽但不是恶意,不理解于是不屑——难怪很多人说电影闷,不懂上海话的人不能体会其中的好。
其他人听了也都笑得热闹,风月场中竟然讲起爱情来,还两个都那么痴,难免惹人笑话,唯有梁朝伟演的王莲生只是礼节性的微笑,心中不以为然,大约因对沈小红有几分真情,触动了心境。《海上花》中说到爱情的,除了陶玉甫和李漱芳也就是王莲生对沈小红了。书中说沈小红凶悍异常,掐得王莲生身上都是血痕,又蓬头垢面“鬼怪一般”撒泼大闹,电影中演沈小红的是个日本演员,凶倒是不凶,不过每次出场都少言少语,没个好脸色给王莲生,王莲生还是去讨好陪小心,哪里像客人和倌人,更似闹别扭的情侣。
沈小红的上海话和粤语说的都流利,应该是配的音。书中的凶悍在电影中没表现出来,只从他们人口中带了一句“沈小红去打了张蕙贞”,电影中更多的是赌气和冷淡。话也不多,娘姨阿珠倒是一口上海话说的刮啦松脆,能说会道的。梁朝伟的王莲生要比书中的更让人感觉深情款款,也许是因了梁朝伟。梁朝伟的上海话实在差,每次上海话的对白似乎他整个人都无从发挥了,直到镜头对着一支碧玉簪子配上梁朝伟粤语话外音的时候,梁朝伟的味道才出来,梁朝伟与沈小红单独相处的时候用粤语对白,沈小红赌着气,梁朝伟终于哄得她好了,梁朝伟一抬眼一笑——这才是梁朝伟的笑,整部戏中似乎只有这一个镜头,现出梁朝伟的往日风采。
影片中李漱芳没有露面,李浣芳也只一句台词。张爱玲说李漱芳是中国版的茶花女,我觉得她更像倌人版的林妹妹,想不开,忧思重,生生气死了——那病都是类似的症状。陶玉甫和李漱芳的爱情模式我是不喜欢的,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一时不见便“四面八方去找了来”,用朱蔼人的话来说陶玉甫是“被圈牢了”,这样爱多么可怕,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要死要活地缠着——要是换做我是陶玉甫,逃也来不及,当然陶玉甫是甘之如饴的。
张蕙贞的演员不漂亮,也许书中她本就是不怎么出色,不知怎么入了王莲生的眼,竟从野鸡一跃为长三,不可谓不厉害。她被沈小红打,打是打不过沈小红了,事后也不吵闹,看似息事宁人,实则是深知形势比人强该忍则忍,做个宽厚贤良的姿态,王莲生还以为她“是个戆大,沈小红说了你多少坏话,你倒替她瞒着”。实则她早已貌似随口的一句话挑起了王莲生的疑心,又不说破,叫王莲生自己去发现,等王莲生和沈小红终于决裂,她想必是暗暗地笑了——“只要王老爷一直跟沈小红要好下去,才算你沈小红本事大了。”这是她早就对洪善卿说过的话。
黄翠凤看似很性格的样子,其实不过是装模做样,哄骗客人的伎俩。影片中只表现她的泼辣心计,却没有表现她骨子里的假,她赎身日换妆扮孝女和赎身后与黄二姐合谋诈罗子富那两段都去掉了,那两段是最表现她本性的——无疑是把这个人物美化了。书中姚文君说道“多的是客人骗倌人,倌人骗客人,大家不要面孔“——黄翠凤是其中之佼佼者。
黄翠凤是个厉害人物,敢豁出性命与老鸨对恃,终于占得上风,也算有胆有识,但我因她的装模做样和诈罗子富的卑鄙,总是对她不喜。
《海上花》中那么多女子,我只喜欢刘嘉玲演的周双珠。刘嘉玲梳了髻穿上大镶大滚的清代装束尤为出色,同样那么多倌人,李嘉欣的黄翠凤虽然漂亮,但李嘉欣是混血模样,黄翠凤又有嚣张之气,不如刘嘉玲的周双珠,不温不火,韵味十足。周双珠同周双玉说“大家现在虽然是倌人,过两年也都要嫁人,生意再好,其实也是有限都很”,可见她对世事看的通透。周双珠生意并不好,周双玉尽管自恃当红,却也不敢对她不敬,倒不是因为她是老鸨亲身女儿,周双珠不卑不亢处事淡定,自然叫人敬服。周双玉听了朱淑人的承诺不肯留客,周双珠与洪善卿说“我也不好去拆穿她”,周双珠心中是明白的,却仍给周双玉留有余地。到的周双玉要和朱淑人吃鸦片酒,周双珠情急间说了一句“客人的话怎么好去相信”,也是个翻过跟斗来的吧,是否当年也有相信的时候,失望之后才学了乖,慢慢世故成熟——
洪善卿和周双珠的感情不能说如何好,却有着相当的了解,两个人坐着谈谈说说,说朱淑人在桌底下给了周双玉翡翠坠子,“你们在台子上都不知道吧,周双玉还叫我不要告诉我,我嚒就说,告诉洪老板有什么不好,有事嚒还可以拜托拜托”洪善卿便建议让周双玉“点大蜡烛”,“那你去做个媒人吧”。。。。像一对夫妻闲话家常,有种亲切温馨的味道。
周双玉也是个厉害的,不声不响貌似柔弱,心计却非常人。朱淑人毁约叫她下不来台,便要拖着朱淑人吃鸦片酒同死——还以为是又一段《胭脂扣》,谁想周双玉棋高一筹,这鸦片酒竟是假的。恐吓的目的达到了,刚烈的名声出去了,朱淑人拿出一万洋钱为她赎身为她办嫁妆,这一段情事便此圆满解决——周双玉自己为自己造了梯子,毫发无伤一石二鸟地下了台。
只不知她嫁人到底嫁给谁。茉莉疑心是王莲生,我却怀疑王莲生是否有这么大胆子。周双玉骂朱淑人”你这只猪猡”时的凶悍怕是不输给沈小红,心计却非沈小红可比,便是张惠贞也不如周双玉“有勇有谋”——经朱淑人这一役,知些根底的男人怕是都不会娶她了。洪善卿说“难就是难在嫁人的事”,不知是否便是这个原因?
影片中没有说明鸦片酒是假的,对周双玉这个人物对表现便差了好多——情人毁约,感情上受了打击,想到要和对方同吃鸦片酒赴死顶多算是刚烈,不算什么稀奇,周双玉在希望破灭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恢复过来,不气馁不自弃,即时放蟋蟀取梨买烧酒制作假鸦片酒,想出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安排自己以后的方向,这才是非常人所能及也。
影片中许多地方都拍的十分隐晦,没有好好看过书的怕是看不明白,比如王莲生发现沈小红的奸情,门缝里看到一对鞋子,便知她姘了小柳儿——书中是王莲生见到了小柳儿的脸。黄翠凤斥责诸金花一怒拍断了镯子,黄二姐便道“真是触霉头”,电影中黄二姐的台词没变,拍断镯子的镜头却没出现,观者不免不明白为何“触霉头”。
也许是与书的风格一脉相承——书中许多地方,若不是张爱玲的注释是看不明白的,最典型处便是周双玉的假鸦片酒。只提到周双玉放掉了蟋蟀,又要买烧酒擦拭衣服污渍,若不是张爱玲说明,谁知道那就代表了假鸦片酒的制作过程?
要看明白侯孝贤的《海上花》,先要看书,要看明白书必得看张爱玲的注释——复杂是复杂了一点,可是书实在是好书,电影也是好电影。
文/故城
张爱玲在《忆胡适之》中曾这样谈及《海上花》: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不觉”。所以题材虽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无艳异之感。
侯孝贤看上此题材,必为其日常生活的况味所触动。落入人家的烟火气息,才让这妓院有包融俗雅之效。那些吐纳的烟气,于上海这燥气喧闹之中,有些过分悠然和慢吞,但它的抑扬顿挫,让那些华服上的光鲜抹上了层淡淡的朴质与哀怨。黯红的灯光下,人物像是画在朱漆屏风上,凝固了时间和姿态,我们仿佛穿越了时间隧道,就在其身边经历耳语的轻声呢喃,一时亦幻亦真,悲喜莫名。
海上花,大抵是必须如此雕琢才有颜韵的。
戛纳影展时,法国《解放报》曾说,海上花中所有的事都发生在ACTION的之前、之后,或旁边。我想,这种功效至少有一方面是得益于原著的藏闪结构。《海上花列传》本是花也怜侬的梦,一则梦境世界的众生喧哗,不被叙述者掌控,永远“在场”的观察者像跑接力赛般不停地移交它的叙事权,于是观者占了“局外者清”之利,藏闪之处便不再气若游丝了。二则梦有着片段连缀的情景结构,拾遗的梦境碎片,或以人相连,或以物相衔,在片段与片段之间游走贯通,虽未能尽述,落下语焉不详之惑,却呈现出梦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胧意境。
我偏爱影片中镜头的淡入淡出,那个年代,照明大都倚赖煤油灯,它的点亮与熄灭中有种古典的含蓄,不会让瞳孔因明暗快变而屡受惊吓。那人那物那景,前后错落间隔,忽明忽暗,过去与现在之间,呈现出一种藕断丝连又稍纵即逝的暧昧关系。
东方的叙事哲学中,崇尚一种“少则多,多则惑”的审美意向。若水三千,只取一觳,便是看重这一觳水之外的留白。侯孝贤的电影中,自《戏梦人生》后,便越发看中镜框外的余味,他放弃赖以成名的气韵剪辑法,不再讲究每个镜头的完整性,希望镜头“像云块的散布,一块一块往前叠走”,于是《海上花》里,公阳里、荟芳里这些居所中,生活的痕迹像云块一样被呈现。缘起缘落,尽陌于琐碎庸落的家常之中了。
《海上花》里的“海”是上海十里洋场。长三书寓的尚仁里、荟芳里,均处于四马路一带。四马路由于有很多酒楼茶肆、书局报馆,是当时租借较为繁华的地段,而“花”则是沦落于烟花巷陌的妓者。晚清婚姻大都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有自由可言。而买妾纳婢虽是自己看中的,但难免直入主题,缺乏吸引、试探、相思的交际过程,也便少了暧昧和怦然心动之感。那时的中国通行早婚,“性是不成问题的”,而上等妓院里,长三(一等妓女)被称为“先生”,接客以唱京戏侑酒为主,性是较为罕见的,白昼宣淫更被视为异事。于是,来往日久很容易产生感情,真正的恋爱在长三书寓里更易寻得。
刘嘉玲的周双珠,是影片的底色,朱天文说她是长三书寓生态的完整抽样,是“海底的深流”。周双珠是老鸨周兰的女儿,不用做讨人,却须调停众倌人间的嫌隙,于是练就一身掌柜般的世故、练达和不卑不亢。影片伊始的饭局,周双珠妙眼流转,逢迎陪笑,摇扇、斟酒如闲庭信步,哪里有其他倌人的局促。其后她纾解双玉的郁结,自也信手捏来,且不说她言语老道,对事态看得通透,只熄烟、喝茶、抖抖衣裳和抚正发髻几个特写,便俨然一副家长的气派。
李嘉欣的黄翠凤,手腕狠辣,顾盼神采,是长三书寓中的翘楚。她身上有种傲气,一如其美艳的外表,满身的珠光翡气炫彩夺目,所到之处叮当脆响。在风尘里摸爬滚打久了,自然人情寡淡,对老鸨黄二姐呼来喝去,对待客人也像例行公事,影片中黄翠凤游弋于诸客人之间,靠的是算计,她虽然倾心于钱子刚,却深知罗子富才是最终能帮她赎身的人。
而羽田美智子的沈小红,性格与黄翠凤截然不同,她率性任情,本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却因姘戏子坏了名声,明知只有王莲生才可替她还债,却背地里与小柳儿通好。她常常遵从于个人意愿处事,毫不掩饰也不懂得变通。影片中有一幕,姨娘阿珠叫她起床待客,她爱答不理的哼了声才坐起,到王莲生来后才站起,漫不经心的踱步到屋角,客人也多亏是王莲生,换个人早拂袖而去了。两人和好后,她的俏销娇嗔又难掩甜蜜,他们一起添煤、盛粥一段,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周双珠看淡风尘,与洪善卿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利用大于依赖,相伴大于关心。为了帮朱淑人摆平双玉的困扰,她对洪善卿无伤大雅的“敲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与黄翠凤的不同在于,双珠虽老于世故、工于心计,但胸怀宽广、宅心仁厚,深谙处事之道,而翠凤虽也精明利落,但往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行事处处与人针锋相对,干练有余,沉稳不足。她与老鸨一唱一和,将官客罗子富玩得团团转,既赎了身,还不落旁人的好,将“戏子无情”唱得是淋漓尽致。
双珠与翠凤的故事终归是辅线,她们虽身处花街柳巷、耗费青春,毕竟能明哲保身。如果说,从双珠身上还能窥到闲云野鹤的女子心中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么翠凤身上却满是市井之气,那些颇具西洋风情的蓬裙与斗篷在她身上,倒越发庸脂俗粉了。
而沈小红与王莲生的情感纠葛,才让人揪心而感伤。小红是占有欲极强的女子,这点倒颇似张爱玲。张爱玲在改编《海上花列传》时认为,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与李淑芳的生死恋,倒是王莲生与沈小红的故事。因为陶、李充其量只是经典“痴男怨女”故事的“青楼版”,而王、沈的感情是互激的、互动的,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情感的分裂性、错位感和间歇期。这些都曾是我从缪塞、易卜生和普罗斯特小说中读到的,如今却统统氤氲在侯孝贤的影像中。
影片中,沈小红的服饰以紫红色为主,配以颇具象征意味的蝴蝶,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王莲生亦如此。他对沈小红动了真情,而她却与小柳儿厮混在一起,王莲生无奈之下投了张蕙贞,沈小红对她本没多少情份,却因此妒意骤升打了张蕙贞,珠泪暗垂。真情假意,假戏真做,到最后便真假难辨了,这倒与现实中的爱情有几分相通的意味。实际王莲生自始至终都视张蕙贞为筹码,借以报复沈小红的“背叛”,即便是他目睹小红“出轨”后要娶张蕙贞,也不过是一种由爱生恨的愤然。影片结尾,众官客为他送行时,觥筹交错却难掩内心的惆怅失落。毕竟是余情未了啊!
而沈小红这边呢?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夹着若有若无的江南丝竹声,鼓点在幕后幽咽,小红独自把玩着烟筒,秀眉微蹙,倏而又展平,落拓曲折处,只有自己才懂。
原载于10年 《看电影》10月下
后记:
在Esplanade Theater的图书馆里看到Alain Bergala的文章。文章中说,《海上花》中典雅风情的中国女人,犹如德拉克洛瓦(Delacroix)的名画《阿尔及尔女人》(Les Femmes d’Alger),雷诺阿(Auguste Renoir)曾称誉此画为世界上最美的画作,而《海上花》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镶嵌物”。德加(Edgar Degas)评德拉克洛瓦此画时,曾提到“画下脑海中的影像”而非记录当下双眼所见之景,这样的评论用于《海上花》一点也不过。
文中提到,《海上花》是“异常温婉的语言水晶球”,影像包裹着情绪,烟雾包裹着精致,亦幻亦真,像梦又像现实。而侯孝贤用双重的封闭空间构造出一个乌托邦的世界:在金钱、语言及感情这三个世界里,我们没有必要维持一个连贯的角色。此片减轻了维持一个统一而一贯的角色之必要性,以防如鸦片或催眠的方式,让观众进入一个理想世界,有如充满未知浓度溶液的玻璃瓶,观众自我渐渐消融轻飘,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语言次序。
作者也将影片的“双轴场景”叫做“水缸场景”。即镜头在两个轴之间来回游走,两轴之间的物和景很像一个水缸。比如《海上花》中摄像机不断受两个光源之吸引迷惑,观众的视野也从没离开过那“两个轴”。
影片在戛纳首映,就获得了极大的反响,作者认为《海上花》挤入极少数的“魔法神妙影片”(film Magiques)之列(当然这跟影片制造的一种催眠效果有关)。
第一遍看《海上花》时还在上大一,听了几节张爱玲的课,便是急急地想把张译注的《海上花列传》和侯孝贤的这本电影看了去。彼时对侯知之甚少,阅历也浅,除了昏昏欲睡、对几位主角的沪白产生别扭之外,未曾看出个名堂来。
事隔多年后,对张的热衷早已过去,再次萌生想看《海上花》的念头也是因为刚看完的金宇澄的《繁花》,一样的传统话本的叙事模式,一样的沪语对白,连名字似乎也是出自对“海上花”的解构。
非线性的叙事模式,《海上花》是一幅幅铺开的传统国画,一张圆台面,数双乃至十多双筷子,一桌酒,人多且杂,一并在背景里流过去,这便是侯孝贤讲故事的方式。
《海上花》的接受程度想来并不高,对于本不通中文的外国人来说,也许华美服饰和昏暗色彩调配可以满足他们对东方的神秘想象。但对于大多数不能接受侯孝贤电影表达方式的人来说,就像我初看时的感受,美则美矣,失于沉闷。动辄十几二十分钟的长镜头对话全靠平摇推进。两个小时的沪语对白,大部分主角的念白还不甚标准,中间夹杂粤语,然而若是换成国语也就失去韩子云原著精髓的独特所在。如果对原著不够熟悉,剧情甚至也都不知所云,无非就是恩客狎妓、倌人争风、钱利交易、赎身嫁人的戏码。
然而这些都不妨碍《海上花》成为经典。昏黄柔焦的煤油灯光,琵琶弦子拨响两三声,评弹声起,吴音婉转,呖呖如莺簧声,家长里短的喧哗与骚动,猜拳喝酒的喝令声浪,点燃鸦片烟火袅袅,翡翠头面精致叮当,凡此种种均将所有看似无意义的情节揉碎了碾开去铺陈在旧时代的影像时光里,值得一次又一次地细细品味。
侯孝贤碎片化又留白极多的叙事模式,无法用系统的方式来言说。此地便借了史料,不成系统地说开去。
片头慢慢淡入三行字:
十九世纪末
上海英租界的高等妓院区
当时的人叫它“长三书寓”
这边相当于背景介绍。十九世纪末的英租界,事实上已经是英美合并成立的公共租界,无论外面的华届换成什么政权,租界总是作为孤岛独立存在而不受影响。上海租界孤岛的独立性也投射在妓院内部。此地便是一个独立于外界存在的岛中之岛,是与世隔绝的社交场所,老爷少爷们吃酒划圈,抽鸦片,谈生意,倌人们争风吃醋,拼头面,姘戏子,外面发生什么似乎与里面的人毫无干系。第三场酒席是唯一一处与外界发生关联,众人被一阵喧闹声惊去,得知只是捉赌,便讪讪归来。又得知是有人跌死,纷纷觉得新鲜前往观看,无聊至此可见一斑。
妓院也分三六九等。19世纪后半叶,会弹唱、善说白的妓称书寓,专门接待当地文人学士,通常也称她们为“先生”,也就是通俗所理解的卖艺不卖身。及至20年代,书寓已全部融入长三等级。长三不及书寓品格高尚,对狎客多有求必应,服饰豪华,擅长筵席赌局的应酬,周旋于富商达贵之间——这便是《海上花列传》 中女性角色的群像。
高等妓女的身份解读:口音与等级
长三妓院中最多酥软的吴语,即使是上海本地的土娼,也会强效苏白,至少用苏州口音装点门面,冒充苏州帮,一般苏州出身的倌人被视为最高等。刘嘉玲的角色周双珠就是典型的一例,周双珠本就是个薛宝钗一般玲珑剔透的人物,为人滴水不漏,周旋于老鸨、姐妹、恩客、双玉相好等以众人等之中,在书寓身份地位不低,在达官贵人中也有着不可忽视的话语权。刘嘉玲的苏州籍贯在此处大占优势,在几位主角中沪语讲得相对地道,还夹带一点苏白韵味,和双珠这个八面玲珑的能干人物严丝密缝地重合了。
有钱的广州人移居上海,以做生意为主,形成粤帮,粤妓的地位也相应提高。此处沈小红与相好三四年的王子富(梁朝伟)独处时才说粤语,由此推测她出身可能也是广东。沈小红的扮演者是日本人羽田美智子,也是最让我困惑的选角色。沪语、粤语都需要配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隔阂畏缩,想要表达出这个角色的敏感多情也是差得太远去。
苏北口音的张蕙贞虽然也是沪白,但能听出一些苏北口音。苏北帮在上海职业结构所处在底层地位,大多是码头工人拉黄包车和剃头匠,于是苏北出身的妓女身份也不高,因此张蕙贞初始也被嘲笑为“野鸡”,被王子富的老相好所看大不起。
在这部戏里,真正用口音撑起台面的是周双珠的恩客洪善卿和黄翠凤的鸨母黄二娘。洪善卿大抵是个跑“中间人”的角色,爷叔级别的上海话腔调十足,言谈举止间有上海人的市井气,圆滑气,小聪明。而黄二娘则是一口纯纯的苏白,狎其的酥软嗲气,扮演者潘迪华是《阿飞正传》里的交际花姆妈,也是《花样年华》里的女房东,擅长演旧时上海滩女人角色的她,再次出演这类贪婪、精明又凉薄的角色可谓是不再话下。
叫局与出局
召唤妓女到妓院以外的场合曰“叫局”,一帮官吏或文人若不召妓作陪,简直不可能在任何社交场合聚首
于是就有了片中四出极其精彩的酒席群戏,情节的几处重要的线索也在几次酒席中得到衔接。
第一场酒席:画面从黑暗中亮起。一群男男女女衣着富贵,猜拳划酒令,闲谈欢场趣事。王子富身边坐着周双珠,王开始只是笑,同众人一同喝酒看划拳,突然变了脸色中途离去。狎客之一道出王子富与沈小红、张蕙贞之间的感情纠葛之原委。
第二场:王子富身边坐着沈小红,经历了张蕙贞事件,二人刚刚和好,如胶似漆。周双珠坐在洪善卿身侧,不紧不慢雍容有度。作为小先生的双玉也出来做局,被安排在初入欢场的朱五少爷身边,当下双玉就对年轻羞涩的朱淑人一见倾心,着急挡酒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第三场:由张蕙贞产生的不合越来越多,沈小红与王子富的矛盾也渐渐深化。这次王带着张蕙贞来坐局,但面上显然有些落寞寡欢,酒后便跌跌撞撞去找了沈小红,却不想撞破沈与别人的奸情,因此大为光火,砸光所有东西,愤然离去。这也成为他决定纳张蕙贞为妾的导火索。
第四场:这局酒席为庆祝王子富高升广东而设,然王却并没有因此感到欢喜。在洪善卿和姨娘的闲言碎语时透露,张蕙贞也姘上了别人,使得王子富出手打了她,纳妾的事再也没有下文。此时王子富身边的倌人换成了已经开脸的双玉(双玉的发型说明她已经不是清倌,应合前处双珠提到时候为她点大蜡烛的说法)。双玉与朱淑人的一段少年恩怨,则是另一段逸事。
欢场里的男男女女,真情假意,利益交错,较之现实更为透明,有关风月,有关感情,在片中明白人眼里便是笑谈。
最后扯远了去说,最高档的长三妓院荟萃于公共租界的四马路(现福州路),和宝善街(现广东路)的弄堂街场。有意思的是,解放后,福州路上的书寓被大小不一的书店,林林总总的文具店所取代。80、90年代记忆中的福州路是书城、外文书店、古籍书店、艺术书店、各种教参教辅、私营书店,还有宣纸、砚台、毛笔、古玩的文具铺子的集中地。一转眼到现在小店全都破败关门,改开了咖啡店奶茶铺,几乎要认不出原先的样貌来,这是后话。
中国古代写妓女的文学作品很多,单说小说,唐代时就有了《霍小玉传》,而后又有《李娃传》、《钱舍人提诗燕子楼》、《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品花宝鉴》等等,虽数量繁多,但是多有浪漫、夸大、理想化的成分,从贴近现实的这一角度来看,这些作品都有所欠缺。清末韩邦庆(花也怜侬)写的《海上花列传》则让人眼前一亮,小说中既没有刻意贬低妓女,也没有刻意抬高,“乃一洗旧作家之向壁虚构,方是青楼社会之现实写照,文笔生动,描写逼真,读之若置身脂粉窟中。”《海上花列传》用吴语方言写成,流传范围自然不广。1983年张爱玲将其译为国语,使之更易于阅读,后至1998年,侯孝贤将其搬上银幕,拍成电影《海上花》,对原著的推广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从纸面到银幕,可以说,小说和电影是两相成全,既紧密联系,实又各具特色。因为这一层关系,评价电影《海上花》,着实该把小说《海上花列传》作为尺子比照分析。
叙事结构
从情节内容的含量上来看,小说自然是远丰富广阔于电影的,一般电影的时长仅在两个小时左右,更长些,观众不一定坐得住,分节播放,就成了连续剧。内容上要删节,就引起了叙事结构的变化。《海上花列传》,韩邦庆在“例言”中称“全书笔法谓从《儒林外史》脱化而来”,意思是说《海上花列传》同《儒林外史》叙事结构一样,全书由许多不同的人的故事组成(《海上花列传》有六十回,涉及一百多个人物),却并无中心人物和中心故事,且书中人物多互不相干,故事也多没有密切联系,小说可谓 “合传”。为了将彼此之间没有必然联系的人物串联在一起, 韩邦庆选取了两个人物来扮演串场角色:上半部是洪善卿,下半部是齐韵叟。小说虽无中心,但是有主要脉络。小说前半部主脉有三条:1、罗子富、黄翠凤和蒋月琴的故事;2、王莲生、沈小红和张蕙贞的故事;3、陶玉甫、李漱芳和李浣芳的故事。后半部的主脉则是赵二宝和周双玉两条。
电影《海上花》里的故事都发生在不同的“长三书寓”(妓院)里,每转换一处,镜头均由黑幕作为过渡,整部影片下来,按照地点的转换,如章回体小说一样可分为二十一章,分别是:1、众人的酒宴,2、荟芳里——沈小红,3、公阳里——周双珠,4、尚仁里——黄翠凤,5、东合舆里——张荟贞,6、荟芳里——沈小红,7、公阳里——周双珠,8、荟芳里——沈小红,9、众人的酒宴,10、尚仁里——黄翠凤,11、众人的酒宴,12、荟芳里——沈小红,13、东合舆里——张荟贞,14、荟芳里——沈小红,15、尚仁里——黄翠凤,16、众人的酒宴,17、周双玉处,18、公阳里——周双珠,19、周双玉处,20、公阳里——周双珠,21、荟芳里——沈小红。所有章节涉及的主要人物有恩客(嫖客)王莲生、罗子富、淑人、洪善卿和倌人(妓女)周双珠、黄翠凤、沈小红、张荟贞、周双玉,可见电影把小说“合传”的特色继承过来,但是主脉则从三条削减为“王莲生、沈小红和张蕙贞的故事”这一支:发生在沈小红和张蕙贞之处的篇幅占八章,不发生在沈小红和张蕙贞之处但涉及到三人关系的又占了四章,前后共十二章,占了整部电影的一半多。小说中“陶玉甫、李漱芳和李浣芳的故事”和“赵二宝”两支几乎略去不表(只经他人之口有所提及),而“罗子富、黄翠凤和蒋月琴的故事”一支则不涉及蒋月琴,涉及到周双玉的也仅有六章。这样电影就由一条主脉和几条支脉构成。
主脉按顺序发展是沈小红因为王莲生包了张蕙贞而将张蕙贞打伤,王莲生分别到沈小红处和张蕙贞,后王莲生因生沈小红的气,带张蕙贞出局(陪着吃饭),此事让沈小红极其恼怒,当王莲生再次到沈小红处时,沈小红与王大闹别扭,后来王莲生发现沈小红背地里姘戏子,大怒之下娶了张蕙贞,适时王莲生高升广东,但张蕙贞与自己的侄子私通,王莲生便将张蕙贞抛弃。
支脉有:1、周双玉因为生意好,受双宝嫉妒,双玉便叫老鸨打了双宝,周双珠为二人调解,后周双玉在酒宴上认识了朱家五少爷淑人,两人情投意合,但朱家替淑人定了亲,周双玉气不过,要和淑人殉情自杀,二人被救下后,周双珠和洪善卿通过多方协调,将周双玉嫁与他人。
2、黄翠凤教训老鸨姘戏子,又教训后辈不懂经营生意,后通过罗子云赎身成功。
尽管电影比小说删去了许多情节和支脉,但是因为电影“合传”的特征,如何处理每一枝节发展及其相互间的关系仍然颇为棘手。对于《海上花列传》,韩邦庆在“例言”中有这样一段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意思是说将叙事线索交叉安排,使之能够既分散又完整。电影《海上花》借用的也是“穿插之法”。“情节穿插”一种是以章回为界限,正在讲的事按下不表,径直讲另一件事;电影第二章至第五章便是个典型,本来第二章的内容和第五章的内容是相承接的——分别是王莲生到沈小红处和王莲生到张蕙贞处,但是中间却插进三、四两章。
第二种则必有焦点,即在某个焦点上,前一件事在此暂时告一段落,同时发生的事或后面发生的事从此处展现与观众面前。第一章众人的酒宴就是一个焦点,前半段众人围绕陶玉甫和李漱芳的感情闲话多时,待到王莲生起身离开后,借洪善卿之口倒叙出了“王莲生包了张蕙贞,沈小红因嫉妒将张蕙贞打了一顿”之事,从而引出了第二章,洪善卿和王莲生到沈小红处交谈。第十八章周双珠处也是一个焦点。先是借洪善卿之口说出了“王莲生因张蕙贞与其侄子私通,而将其抛弃”之事,就此了结了主脉的发展,接着通过周双珠和洪善卿的对话道出了“周双玉和淑人感情真挚”,引起“周双玉要同淑人殉情”的第十九章。
第三种便是时空交错。在电影里,第七章、第八章和第九章的时间顺序似乎应该是九→八→七。第七章,王莲生和洪善卿在荟芳里,沈小红和王莲生怄气,说是因为生意冷清。第八章,周双珠请洪善卿替周双玉和淑人做媒,适时,洪善卿收到王莲生的“请客票”(王邀洪去沈小红处)。第九章,在众人的酒宴上王莲生身边坐的不是沈小红而是张蕙贞,淑人和周双玉初次见面。
镜头特征
侯孝贤拍摄《海上花》是再合适不过的。鲁迅评价《海上花列传》“平淡而近自然”,而侯孝贤的镜头风格也是如此。众所周知长镜头是他最为钟爱的。电影中,每一个镜头持续的时间越短,意味着每一个镜头之间的剪切越频繁,而这就容易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因为在现实中,一个人不可能迅速地由一个时空跳到另一个时空去。“长镜头”因持续时间长而得名,这种镜头往往能够给人与真实感,因为其持续时间有时接近自然时间。细数整部电影,大约只有四十几个镜头,可见每一镜头的时间是很长的。这便能够从一个角度体现真实。然而,长镜头毕竟不可能同自然时间一样长,观众也不可能把太多的时间花在电影上。镜头的剪切是必不可少的。关键是如何拿捏,对镜头的内容作何取舍。电影中的“黑幕”(镜头由亮变暗)就是一个剪切,方式有两种,一种与电影的大的叙事框架相吻合,即每转换一个地点便进行一次剪切(按章回剪切);在每一章之中往往又剪切一次——把每一章分为两小节。这两小节无疑是该章回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场景。比如在第二章里,在沈小红处,前一小节,洪善卿替王莲生向沈小红解释,双方各执一词,不欢而散,后一节王莲生单独与沈小红相处,沈小红委屈痛哭,王莲生将其紧紧拥入怀中,体贴安慰。由大怒转而为大喜,两个情感高峰中间省略的则是王莲生和沈小红的一番云雨,可谓“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韩邦庆语)
在电影里,镜头多采用中景和远景,几乎没有特写,镜头的移动一来转动范围十分有限,转动的速度极为缓慢;二来,镜头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追随着说话的人,造成说话人在画面之外的情况。两种手法交叠使用,让观众仿佛置身电影里的角色身边,以第三者的身份冷静地观察着故事的发展,可见电影也是“平淡而近自然”的。
电影主旨
电影的主旨与“王莲生、沈小红和张蕙贞的故事”这一主脉紧密相关。为何要以“王莲生、沈小红和张蕙贞的故事”为主脉呢?侯孝贤恐怕是受了张爱玲的影响:“ 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与李淑芳的生死恋, 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在现实里,能够得上生死恋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倌人和恩客关系又都停留在“男财女貌”、“一手交钱一首交货”的水平上。王莲生和沈小红则大不相同,一方面,王莲生多以最大的诚意包容沈小红的小性子,可当王莲生忍无可忍时,则将张惠贞招在身边,而沈小红在为了王莲生几乎不接其他人的生意的同时,却姘上戏子。两人的爱的爱既有深刻之处,又牢固地踩在事故的基础上,比起生死恋来多一份真实,较之娱乐消费,又多一份真诚,揭示出的则是这个交际圈里最最真实复杂的人性。这个主旨,也便是小说《海上花列传》的主旨。与主脉相对照的是周双玉和淑人的故事——两个年轻人的海誓山盟,最终也被现实所消解——淑人按照家里的决定与她人成亲,而周双玉则另嫁他人,反映的也是理想较与现实的脆弱,这个道理恐怕既被韩邦庆所接受,也被侯孝贤所默许,明白无误地写在电影最后那个镜头中,写在与王莲生分离后,沈小红那张看不到悲伤的脸上。
黑屏转场,每场长镜头到底,镜头如沉钟游走,遮遮挡挡,摇摇晃晃,人吃饭、划拳、抽烟、说话,话里包含了前前后后的所有情节线索——这拍出来的电影像极了舞台剧,胜在场景更精更细,有些还带着更开阔的纵深和转角。
沈小红当着洪老爷的面给王莲生耍性子那一场,人在屋里,摄像机隔着敞开的门板在屋外,左右前后移动,画幅里总有三分之一左右的面积被门挡着。好像那本来是两人的私事,无意与外人看到的,只是观众侥幸才得以窥见。所以也好像是更赤裸的内心,看到沈小红如何性情乖戾,王莲生又如何被她吃定,你来我往的嗔骂中两人的心理地位如何变换。再转场时,小风波已经过去了,门板也重新闪在了镜头后面,又是笑靥如花,又是相敬如宾了。然而你窥见过内心,你就懂了这表面的和平。是倌人与客人,却哪里只是买卖关系。
这王老爷应该是个相当不乏权势的角色吧,看后来众人做局贺他回广东高升,像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按说会猜他在烟花场所是最擅长片叶不沾身的,可偏偏是他最走心、最动情。和沈小红初识不久,两人关系升温害她折损了几个旧客,他就放出话来:“他们不来就不来好了,我一个人替你撑场面”,要替她还俩,要还清债就娶她过门。后来沈小红姘戏子被他酒后闯来,起了疑心后,像个孩子突然发现迷了路一样四处去捉奸,最后竟然趴在地上从门缝往卧房里看——这群人虽是身在妓院虽是把酒言欢,像这样的失态仍然是太不顾一切了。砸了屋子,至少也比这更阳刚一些。
我觉得他是真爱沈小红。但沈小红可能并不敢真爱他,本来性格也有缺陷,他并不能控制得了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张蕙贞只是他在沈小红身上期望而不得的温顺,是影子、是备胎、是筹码。他所有的闷闷不乐和喜笑颜开,都是为沈小红这情所困。
而沈小红呢,看似是自视更高,其实是自轻来的。You accept what you think you deserve. 她也许根本无法相信王莲生会有真情,常使性子来试探,是不是我这样过分了你还依然宠着我,像个孩子专捡大人不许的事情来做。
在我眼中他们两个是主角。黄翠凤的精明利落,周双珠的圆滑老道,也都是一出好戏。这剧本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我特别注意了下最后的演职员表,看到有N多的古典家具公司赞助。器物考究到连墨兰,蕙兰的套盆都拿捏得犹如沉香上的纹路,一脉端正一缕恣意,恍惚以为是天生在那里的。这个电影10分,美工起码是5分半。油灯熠熠得和长镜头共筑九韶之舞-----又美好又易逝的光晕。给“当下”的热闹一点况味,场面调度也是绝笔,镜头冰清鬼静。而后淡入淡出,捉奸一出也完全反高潮。侯在这点上的圆融老成,只有枝翡翠头面上回了一口气,象雪白幕布上的点绛唇。我们却看不到“她”的眉眼。因为太黑,风云韶丽片刻沉郁了。
哇,真是太漂亮了...完美的时代复刻!全片都是室内中景,对话虽然琐碎,却写得细致,一点一点把人物形象拼起来,而且吴侬软语太耐听了,一点不觉得长。摄影机的距离刚刚好仿佛让观众置于场景当中,多一人,少一人,对话都是如此,烟照抽,饭照吃。果真没错,这真的是“在清朝”啊!
很心虚,当有人问我你看到什么了,我几乎回答不出来。但这片子太美了,就像艺术家的良心。
看了小说再看这电影,不得不感慨,即使是调度力强大的侯孝贤,也无法还原韩子云小说的原味,此间的纠结与多线叙述没有展现其魅力。朱天文编剧的能力也无法在这部电影中发挥,几乎照搬了张爱玲白话版的所有精彩段落。演员一会儿吴语,一会儿似憋坏了,抓狂般飙出一段粤语,实在煞风景。所以,这是一部老外喜欢的电影,因为那些昏暗灯光下的弹唱和鸦片烟,就已经足够吸引他们了。
简直看不下去,烂的要死的上海话,酒桌上台词永远是吃老酒,倌人一个个都矫情得很,又不是演琼瑶剧。客人就会花钱,低声下气,跟简介说得完全不一样,不知道哪里的权力与性。场景就在一家妓院,还是阴暗沉闷。无法想象男人来这种妓院全都是谈一场生死相许的恋爱
以开场八分钟的吃老酒长镜为基调,全场由一系列室内单场景长镜联系组合(将侯式的日常长镜用到了极致),加上吴语对白,混和了一种舞台剧和纪录片的感觉。梁朝伟内心戏粤语独白那段让人突然觉得是王家卫附体了。
真的是有那种时代下的烟火气,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那里的人们。少即是多,无即是有的哲学和手法运用的恰到好处,一个场景,一个镜头,一场戏,戏外的东西全靠观众去想象,所有的人都困在那一个地方中。王老爷和小红以及蕙贞的纠葛,双珠的旁观,双玉的节烈,最喜欢的翠凤的明白。青楼烟火,戏如人生。
汗,一点没觉得闷,反而由衷的喜欢。差不多一场景一镜头,摇来摇去的,真是牛逼。整个片子呈现的气质就是绵里针,表面上看无论是镜头、配乐、人物对白,动作都是轻轻柔柔、缓缓的感觉,内里却暗藏机锋,人物关系的对立也非常明显,各种隐藏着的矛盾,这气场,这味道,真是精彩。
我还是很奇迹般的全程看完了纯上海话对白的长片,那种絮叨跟琐碎也透着股让人心痒痒的精致,即便他不是一副风月场所浮世绘,也绝对有着江南之地的市井气质
千红一窟孽海花,万艳同悲青楼梦。几个演员的演技都好赞啊!梁朝伟是真帅啊!刘嘉玲和李嘉欣也完全是电影脸!
#重看#眉梢眼角均是微妙轻触的机锋心事,话中有话,余味留白尽在画框外,好一幅徐缓舒展的人间百态图,美得令人沉醉。昏金暗玉里凝固的旧时光精魂,推杯换盏中暗含的中国世俗社会的伦理秩序,一切都是人情世故的较量,一切都是人际关系的均衡摆平,出局架势与台面文章的拿捏与今日何异,进退拉扯皆做足文章,这种被日常化的仪式感已渗入无分年代的生活况味。几组人物构建了人际相处的普世模式,尊卑长幼,堂子内外,情感的焚毁,丝丝点点的计较,均是人生永恒的光景。
千红一窟孽海花,万艳同悲青楼梦。张爱玲——“她们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上海滩风月场群像,古韵十足,余味悠长。侯孝贤的一场一镜,举重若轻的调度。这回不再远观,而是以中近景长镜头为主,摄影机的摇移流动亦极为迷人。叙事打破了情节剧的传统框架,散而不乱,缓而不闷。角色间的谈笑风生大都笑里藏刀,暗潮起伏。人情世故,勾心斗角,怅怨痴痴,尽在其中。(8.5/10)
舞台剧质感。长镜头捕抓、烛光室景和淡入淡出幕景显得如梦似幻,这是侯孝贤和朱天文想象中的上海腔调。刘嘉玲还好点,梁朝伟和李嘉欣就显得不自然了,尤其崩出那一口蹩脚的上海话。上海人精于计算,在这里是言不由衷、工于心计、奢靡阴郁,逢场作戏三昧俱。各“花”各心孽海情天,这里便有了点红楼一梦的况味。有意思的是,对于上海,李安、侯孝贤、王家卫、关锦鹏、许安华等港台导演总是乘机装饰,借机做样,有时显得不古不今,不中不西。而上海本都的谢晋却放眼神州大地,吴贻弓《城南旧事》却拍出了地道的京韵。对于此片还是要看原著啊。8.3
倌人等良人枯等岁月,恩客陪先生凉薄人生。温柔乡许下山盟海誓,一道死倒是不敢了。外面跳楼追出去看,抓赌来了却毫不在意。有人是黄浦江刚钓上来的鱼,被虚情分食朵颐;有人是城隍庙新买来的簪,被假爱刺出鲜血。绣服上陈年老苔的绿,血色鲜唇的红,和着一屋子男男女女,困在这妓馆里,到死也出不去。
宁愿暂时不是一个上海人,看的时候或许还好受点儿。什么破发音,一个比一个破。刘嘉玲明显有苏州腔,倒不错,流利闲定。李嘉欣过得去,毕竟都是大段台词,记住就不容易了,伊能静、梁朝伟和日本演员的沪语,简直是不堪入耳,还不如找替身呢。越来越皱眉头梁朝伟的演技不知为何,光靠幽怨眼神,我也可以
四个字:气定神闲。青楼女子如是,侯孝贤亦然。
更像舞台剧,谈话当然是重点,但吃饭和抽烟一直贯穿其中当引子。人的欲望像每个人拿在手上点水烟的纸火,起起灭灭。一盘一盘男女关系则是餐桌上的杯盘碗碟,开了收收了开。
纤浓简古,至味淡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侯導捨棄了以往跳接的手法,但長鏡頭卻是更長了,這時候淡出/淡入這種以往未見於侯導片中的手法,成了片段與片段連接的方式,就像做了一場又一場的夢。畫面從全黑到油燈的一點亮燈心,又漸漸亮起來,抑或是變暗更暗,只剩一點燈心在黑暗中沉沉睡去,緩緩張眼又緩緩閉眼,像個老靈魂見證著那一段故事。
有朋友反映没看懂。按照儒家伦理,旧时士大夫是不同妻子讲爱情的。高等妓院,说白了就是这些人花钱去买爱情的地方。妓女和恩客间,会产生感情,不像现在那些会所脱裤子就上。但感情的维系,必须得靠金钱。换句话说,恋爱,是当时上流人士才消费得起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