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谷物语

四国常年被大海包围，内有濑户内海，外临太平洋。位于四国东北角德岛县的祖谷，与世隔绝，被称作日本最后的秘境。葱郁环抱的群山，原始风貌依存。人们照旧过着纯朴自然的小农生活，担水伐木，耕田种地，自给自足，不亦乐乎。与此同时，恒久的与现代格格不入的习俗依然存在，比如打猎，猎杀的对象有野鹿、猴、熊等野生动物。

随着现代生活的侵入，大山也不可避免面临“机械”轰鸣的危机。当地合作社为了加速经济发展，跟开发商沆瀣一气，正修筑公路隧道，打通祖谷跟外界的联系，如此，在环保人士看来，祖谷就必然失去了作为秘境的存在价值。

因此，一群外国环保主义者，在长期生活这里的麦克尔带领下，举行了一连串抗议活动，企图阻止隧道工程的进行，但这注定只是碎碎语，徒劳的。合作社的意愿，与外来资金一旦联姻，开发便不可阻挡，如同小川绅介拍摄的纪录片所记录的那样。

未满30岁的茑哲一朗雄心勃勃，联合河村匡哉、上田真之一起编剧，并独立执导了这部《祖谷物语》（2014），还找来了河濑直美参演片中角色。

这是一趟切实的艰辛旅程。切实，是因为祖谷现有的生态和隧道开掘，都在真实的进行。显然，大胆的茑哲一朗用剧情片手法，创作了一部震惊世人的纪录片。尽现祖谷原始风情的同时，更深入地切入人性，共同探讨人类的精神高地，如何被现代文明“合理”地碾压，这才是最为痛心的根源所在。

另一个难题是，当地人至少是大多数人需要发展经济，农产品卖得出，外面的东西买得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得为子孙后代着想，必须能轻易地走出大山。麦克尔那群不食人间烟火的环保主义者，可能未真正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而是一味地抑制，未免过于迂腐。正如影片的后面，麦克尔也不得不黯然离开。

在保护生态的前提下，适度合理的发展，也是当地人的生存之需。只是不要那种大呼隆，无序，又毫无节制的开发。我们看到了村民如何精心地制作筷子，那种一丝不苟地专注，让人慨叹。

如果影片只是着力于此，那只能算是一部普通的纪录片，毕竟她还是一部剧情片。纪录片的融入，反而增加影片的可看性，这种可贵的尝试，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增加了更多的联想，而非只是吵吵嚷嚷。不，她异常的宁静，一如大山无际的静谧和玄秘。

被人称作祖谷的爷爷，片中始终一言不发，这当然是祖谷存在至今的标志性人物。唯独他的家安落于祖谷僻静的山上。背柴担粮，肩扛手拿。每天艰辛劳作，还要来回攀爬，甚为辛苦。

17年前，白雪皑皑之际，他在山外的公路边，发现了一辆小车翻侧于山崖，一个女人死于车祸。我们不知这女人从哪来，要到哪去。甚至我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场意外，还是这女人刻意的自杀。但山崖前方的雪野，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BB。他走过去抱起小BB。雪花还在漫舞。

时光飞旋，当年的小BB，已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人们叫她春菜。春菜明事懂理，刻苦学习，下山读书，烧火做饭，给爷爷搓洗擦背，甚得村人喜欢。跟她对应是是顽皮女同学琴美，还有倾心于她的小伙子明君。

但一个外来者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尤其是忐忑不安的明君。来自东京的工藤，不知何故晃荡于此。人们只是把他当作散散心的城里人。在祖谷的游荡，让胆小的他发现了诸多值得玩味的事。

一日，夜色中，迷路的工藤，被春菜看到，请来一起晚餐。工藤目不转晴地看到春菜熟练地煮饭烧菜，给沉默的爷爷端饭拿筷，很是感佩，这或是他以前在东京看不到的吧。第二天，他帮春菜担水浇肥。

饮水是个大问题，春菜必须跑到山中的流瀑深潭舀水。工藤挑着一担水桶，走路时，东倒西歪，与春菜的轻松利落，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城里人哪能吃得了这个苦。下午，春菜送他下山，遇到了明君，正好他送她之前说过的一辆摩托车。

春菜骑着摩托，迎风飞扬，极为舒然。工藤跟春菜一起，显然让明君不爽，问他来干吗，是不是像那些城里人，在城市呆厌了，跑到这儿折腾一通，你要是想耕地，别在她那，你离她远点。还真是，于是工藤在山间一处荒弃的茅草屋住下，日日勤于农事。有时，也帮春菜和她爷爷一把。

片中有趣的另一个人物，是被春菜称作奶奶的老人，她独立生活，每天平静地做着布人偶，男女老少，维妙维肖。她送给村里人扎在田地里，吓退飞鸟食兽，想必这会比稻草人管用吧。

渐渐，明君理解了工藤，还带他一起去狩猎，也许谈心不专注，一只飞鹿没打着，幸而它跑掉。只是我们无从知晓春菜对明君到底几何，她能接受他送的摩托车，或许还存有丝丝感情吧，只是不便外露。

麦克尔这群抗议者，阻止不了隧道的竣工。剪彩的那天，刚刚剪完，突然杀出开着快车的明君，猛地轰鸣而去。没想到第一辆钻入隧道的竟然是当地人的私家车，而非合作社和外来的欢庆车辆。

琴美对春菜说，我要去东京去读书。琴美家在山下开了家商店，经济条件不错。春菜说还没想那么多，照顾好爷爷是她的天职。每天走着崎岖坡陡的小径，她已习惯，也毫无怨言。仿佛春菜是扎根于祖谷山野的年轻一代的象征。

蹊跷的是，从外人口中得知，春菜的爷爷有个叫弘志的儿子，走出了大山，好像就没再回来，一直在东京工作，却无从提及。春菜对其也一无所知。懂事的春菜，面对日渐衰老不堪的爷爷，总是爱护倍至。显然，老头处于极度的痛苦纠结中。寒夜漫漫，春菜缩进爷爷的被窝，为他取暖，说就像这样，我能永远跟爷爷在一起有多好啊。她总是怕爷爷偷偷出走。

这段时间，不愿下山的工藤，只能靠啃树根野果维持肠胃需要，雪一下，就什么也找不到充饥，他只能偷吃村民菜地的菜。他仰天叩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大雪压垮了他栖身的茅草屋，他只能在雪野瑟缩栖身。

大雪飘飘，躺在床上的爷爷像打了鸡血，居然出外打猎。看到前方有晃动，就是一枪，差点打死饿得头昏眼花的工藤。显然，老眼昏花的老头，把躲在大树一旁的工藤，当成了野鹿或是别的什么动物。老头放下枪，突然倒卧于雪地上。

工藤挣扎着背着他返回。工藤吃完饭，春菜留他住下来，但他执意还是离开。路面冰滑，春菜仍要下到流瀑边挑水，这是多么惊险的一担生命之水。一上一下，足够让人揪心。这天，已在山下工厂工作的春菜，回家发现爷爷不见了，找的她好辛苦。大雪封山，凛冽冰寒。她亦步亦趋地走在雪地上，呼唤着爷爷。

途中，遇到外地一年轻夫妻驾车来到祖谷，让瑟瑟发抖的春菜上了车。就在夫妻俩谈笑时，车侧翻了，那一刹那，春菜已感觉到了他的不专心。仍然是将近二十年前，春菜妈妈出事的地方。这对夫妻，是否就是老爷爷那个叫弘志的儿子和他的妻子呢，不得而知。这样的大雪天，开车来到祖谷，一定有原因的。

世事蹊跷，循环往复。爷爷没找到，幸而春菜命大，从车里爬了出来。站在雪地的中央，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那即是当年老头抱起她的地方。人生就像一个圆圈。爷爷出走前，春菜还问过爷爷，如果当年你不抱我回家，你会过得比现在好吧，我拖累了爷爷。爷爷仍是沉默不语。

自此后，春菜离开了祖谷，来到了东京一家植物研究会社工作。河濑直美饰演的研究课题负责人雨宫，跟春菜很是谈得来。春菜也已了男朋友，但就是提不起生活的劲头。她变得跟祖谷爷爷一样的沉默不语。

她还下到东京湾的涵洞，依偎在流浪汉身上。好似荧火虫的光流，漫溢在整个东京湾狭长海湾。她的心还在遥远的祖谷。她化身了爷爷生活于水泥丛林的喧嚣都市中。

春菜已无法忍受，还是返回到祖谷。遇到了正要完婚的中学同学琴美。参加完琴美的婚礼，歇一夜后，早早起来，她迫不及待地跑上山，远远看到自家前面，有一个劳作的人影，她睁眼一看，是胡子拉茬的工藤，好坚韧的工藤。她感动地喊道叔叔叔叔……

她少有的笑了，那168分钟光影里所没有的灿烂笑容。从哪来，回哪去。这并非春菜的宿命，而是听从内心的召唤。为祖谷而赞，就是为人类最美好的家园而赞。

影片异常的拙于叙事和对白，凡事基本上都是冷处理。我们的心被祖谷缠绕着。反而是后面春菜在东京工作的那段，略显苍白，浮于表象。影片总体基调，疏于刻板表现山内山外的某种不可调和，却擅于切入灵魂的静静徜徉，犹如山泉细细潺潺般呈现人们生活的日常状态，这是最让我所倾心的静镜部分。

游离于山间的平凡，感受世代农人的生活气息，这即是本体的返朴归真，虽不免要受外来影响，但生活依然要继续。祖谷的群山，外来者总是搬不走的。而春菜的幽幽心事，则如瀑布流水，清濯之余，总会流向远方，终归大海。这是多么简朴、自在又倍感充沛的人生。

2016、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