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集新版《从海底出击》就看不下去了,很不喜欢。新版变成悬疑剧了,不是我喜欢的水手和大海的故事,一怒之下又看了一遍老版《从海底出击》,拿出5个小时过一天“老人与海”的假期也不错。这片镜头语言相对简单,但是符号和象征技能点爆了,从这个角度聊聊这部我心目中最牛逼的关于海洋的电影。
蓝色和红色——水手的理智和情感
和《泰坦尼克》表面关于人,但实际关于船的电影不同,《Das Boot》(the boat)虽然名字关于船,但实际上是关于人,关于德意志的民族性。
德意志民族性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理性,而潜艇就是一个完全理性世界的象征。潜航时只能靠海图判断位置;发射鱼雷要靠秒表判断是否命中目标;被驱逐舰追杀时要靠声呐判断敌人方位...没有大舰巨炮,没有光亮的柚木甲板,没有和暴风雨搏斗的浪漫,看不到海上日出的壮美,在猎杀时默默无声,在被猎杀时一声不响,看不见敌人,敌人也看不到它,如果被击沉了就一声不吭的沉入海底。一切都没有任何情感,只有理性,这只小小的U艇就是德国式钢铁之心的化身,纯粹理性的浪漫。
如何在潜艇狭小的空间中拍一部电影是个挑战,机位有限,人和人没有距离感,场景也不丰富,作为三个多小时的影片实在过于沉闷。Wolfgang非常聪明的选择用颜色来表现情绪,潜艇中一共出现了三种灯,红灯代表情感,蓝灯代表理性,白灯代表“正常”。有趣的是在猎杀和被猎杀的紧张时刻导演并没有用令人不安的红灯,而是清爽的蓝灯。危急时刻最没用的是恐惧,要用理性战胜恐惧才可能有一丝生机。三种灯是导演的独创,真实的潜艇中只有两种灯,开灯也没那么多讲究,白灯代表白天,红灯代表黑夜,目的是保持长期不见阳光环境下水手的生物钟,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颜色也用来表现人物的性格。艇长穿蓝格衬衫代表理性,轮机长穿红格衬衫代表情感,和法国姑娘谈恋爱的舵手上船时戴了一个绿围巾,代表生命的渴望。在水下的世界中,生命极其脆弱,二战德国潜艇兵阵亡率75%,堪称所有兵种之首(请记住这个知识点,如果穿越了千万不要上潜艇)。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中和理性比起来情感简直不值一提。除了轮机长一直在担心老婆的安全以外,其他军官的私人生活几乎都是空白,军官们更像是潜艇的零件而非人类,所谓的休闲也只是做做弱智填字游戏,听听唱片,看看老照片而已,乐天派二副还喜欢玩面包霉菌和做一些恶心的“潜艇鸡尾酒”。水兵们在军舰上的生活倒是丰富多彩,一路有说有笑,聊聊港口的小妞儿,关注一下球队输赢,练练肌肉梳个小油头什么的,过的比军官们滋润多了。但在军舰上,情感越多的人知道的越少,穿越直布罗陀海峡这样的自杀式任务要三重加密只有舰长能读,水手们还以为要去意大利度假了呢,但军官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还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怯懦,用残酷的理性来压制水兵们和自己的情感。
在一次被驱逐舰追杀时,老轮机兵“鬼魂”约翰精神崩溃,放弃了代表理性的发动机舱跑到了舰桥舱口,妄图在水下180米深打开舱口逃生,一个理智的人丧失了理智。在轮机长控制住约翰以后,艇长无助的感慨道“AusgerechnetJohann.”(怎么会是约翰)。此刻他放下象征艇长权威的手枪和白帽子(德国海军传统,战时只有舰长能戴白帽子)意味着这并不是一个军事纪律对水兵的审判,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评判。当水手失去了理智,他就不再是一个水手了。事后约翰去找艇长请求不要上军事法庭,艇长只说你去睡会儿吧,没有正面回答。
后来在直布罗陀250米深的海底,全艇官兵奋战20多个小时拯救潜艇,在这个段落中所有的灯光都是蓝色,拯救水兵们的不是勇气而是理智。约翰带领水兵玩命堵上了所有的泄漏,舰长只说了一句“Sehr gut”(very good),这代表约翰重新得到了理性,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水手。实话实说我在德国的几年真没听德国人说过"gut (good)",顶多“Nicht schlecht (Not bad)”,他们不是害羞的民族,只是男人的赞赏还没有通货膨胀。
红色——水手的情感
相比理智而言,潜艇的情感简单的多。潜艇几次出现红灯都是上浮时,这倒是符合现实,因为红色可以让眼睛更快适应黑暗。在西班牙海岸上浮是难得的轻松一刻,红灯营造出不安感还是把观众拉回理性,在放松中不忘警戒,况且这只是九死一生征途的开始。在直布罗陀海底劫后余生后,艇长命令上浮时开红灯,此时理智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水手们需要一点点运气,在红色灯光下艇长爬上舰桥,水手们像鱼一样围在舰桥周围贪婪的呼吸新鲜空气,艇长激动地大喊“Not yet, comerade! NOT YET!”,这是极度理智的艇长感情流露的一刻。
军官们总是被一圈蓝色灯光笼罩,而水手们的色调总是红色的。在那场让“鬼魂”轮机兵崩溃的猎杀以后,水兵们在红色的灯光下跳舞狂欢庆祝劫后余生。水手长却带来了坏消息:沙尔克输了,5:0!大家瞬间从大喜到大悲,情感的流露是活着的证明。
电影中的海永远是灰蒙蒙的和狂暴的,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前往西班牙补给前,艇长和沃纳少尉在平静的海面上有一次谈话。艇长请求海军部让少尉和轮机长在西班牙上岸,试图让他们免于参加这次凶险的航行,此刻海平面上是一轮红色的夕阳,冰冷的画面有了一点点温度。
潜艇上的七顿饭和基督教符号
德国海军腰带扣,上面写的“Gott mit uns”上帝与我们同在。但随着战争的发展,上帝在逐渐远离
潜艇生活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也不适合正常人,白灯主要是在军官们吃饭时出现,这几乎是整个影片唯一的生活场景。些场景连起来就能看出军官们身心状态的变化,所有关于潜艇外世界的讨论也都发生在吃饭的场景中。灾难片和战争片中宗教是常见的元素,《从海底出击》又是船又是海而且这么宿命论的影片的却一点宗教元素都没有实在颇为奇怪。其实是导演把宗教元素用在了吃上面,影片中一共吃了七顿饭,每一顿饭都有点“最后的晚餐”的意思,伙食质量逐渐下降,既符合现实又暗示着潜艇和水手承受的苦难日益加深和上帝的逐渐远离,十分精妙。
第一餐,吃带骨羊排。羊代表信徒或耶稣基督,羊肉是复活节传统食物,吃羊排是重返潜艇的庆祝。其他几个军官还穿制服用刀叉,艇长率先放飞自我,穿毛衣用手抓骨头啃。刚下水的伙食还是不错的,还有绿色的沙拉可吃。大副衣冠楚楚,小心的把肉从骨头上剃下来。这段交代了一下大副的身世,原来是从墨西哥来的海外德国人,家里还有种植园,是个小地主。大家面面相觑,元首居然把墨西哥高帅富都给忽悠来当潜艇兵了!更重要的信息是他是这条船上唯一的纳粹。此刻轮到大副值班,一口饭没吃就走了。我们以后会看到这个人几乎没吃饭。这是一个隐喻,完美的纳粹军人是不食人人间烟火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二副,永远胃口奇好。如果把用餐段落理解成“最后的晚餐”,那么大副就是犹大,永远不在场,或者在另外一个船舱的黑暗角落中。
第二餐,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餐,吃鱼。鱼的含义极其丰富,象征诺亚方舟,而这又是一个关于大海的电影,所以最重要的一场餐桌戏要吃鱼,还可以理解成一种斋戒。斋戒的一天是圣洁的一天,艇长和大副在餐桌上爆发了冲突,艇长毫不讳言说出自己对纳粹的看法,把领袖们拎出来挨个骂了一遍,并且赞美了“胖孩”丘吉尔,在大副怒火中烧时还要命令他去放一战皇家海军名曲《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大副赌气离开,又没吃上饭。全艇军官都跟着唱了起来,水手们不会英语也跟着瞎哼哼得不亦乐乎。这段从宗教角度看颇有点驱魔的意思。二副把鱼头插起来跟着拍子摇啊摇,非常不礼貌的和上帝开了个玩笑。
第三餐是大家在一起吃下午茶。潜艇下午茶挺简陋的,一大盆柠檬配炼乳。炼乳的意思是奶和蜜,代表上帝的救赎和赐福。此时大家已经衣冠不整,二副把炼乳加到柠檬汁里,美其名曰潜艇鸡尾酒,非常恶心,再次亵渎神明。而此刻大副坐镜头远处的黑影里,给见习军官讲军人的仪容仪表,没有吃饭,意味着没有接受上帝的祝福。
第四餐是在潜艇第一次遭遇驱逐舰后一个小时,还不确定是否已经逃掉了。军官们坐在一起吃布丁,大副不知所踪,可能是在值班。布丁中的樱桃非常显眼,军官们不断地吃樱桃吐核,在西餐礼仪中吐吃进嘴里的东西是非常不礼貌的。虽然在潜艇这个环境中这真不算什么,但导演明显意有所指。樱桃的意思是Cherry,圣洁。英语中有俗语“pop her cherry”,意思你懂的,也是暗示作为观众化身的记者经历了驱逐舰和深水炸弹,算是接受了生死考验,不算是菜鸟了。这个场景中大家的坐次有变,机位在记者的视角,他全程一言不发也没有胃口,大家聊天的时候时不时看一眼记者。从这里开始记者真正成为潜艇中的一员,被正式接纳。
第五餐是劫后余生,吃猪肉。早期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一样,有过禁吃猪肉的历史,因为猪肉不洁。这里的猪肉也确实不洁,毛都没过刮过,但没人在乎这个。艇长和轮机长换了座位,制服都脏兮兮的,记者的军服下面穿了一件平民的格子衬衫,只有大副还在坚持一丝不苟的把肉上的毛都切了来,大快朵颐的二副不怀好意的看了大副一眼,此刻轮机长提醒大副有虱子在眉毛上,大副离开,再次没吃饭。
第六餐军官们聚在一起吃面包。面包是基督教的圣餐,即是生命的粮食,也是精神的粮食,而船上面包已经腐烂,代表着上帝已经离这艘船而去,没有仁慈和救赎。而二副一边把霉菌切掉一边喋喋不休的唠叨着霉菌有益健康,再次承担了亵渎神灵的任务。所有人都邋邋遢遢的,记者和轮机长分享照片,轮机长穿了件红马甲,这是少有的温情时刻,大家一起看照片上的雪,精神飞到了遥远的、潜艇外面的世界。大副还是坐在远处给见习军官上领导力课程,没有用餐。
第七餐是最后一餐,也是最盛大的一餐,这是上帝的休息日,水手们也该松口气了,一大桌子食物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这一段颇值得聊聊。潜艇军官们已经开始乱穿衣服,居然5个人穿了5种衣服,而且衣冠不整,胡子拉碴,连死老百姓都不如,和魏瑟号军官比起来简直不堪入目。唯一注意着装的只有大副,被误认为艇长也不足为奇,艇长因此对势力的魏瑟号舰长没什么好脸。但平心而论,纳粹军人的表现其实不差,大副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每次救人都是一马当先,损管也是一口清,真的不是一个坏军官。魏瑟号舰长的势利眼虽然可憎,但是也算恪尽职守,在化妆成吉普赛人才能通过的西班牙居然搞到了鱼雷和柴油,也是对得起这身制服的。
势利眼纳粹舰长强烈推荐德式圣诞蛋糕,是厨师长妈妈的秘方,家乡的味道(那玩意齁甜齁甜的),还邀请大家一起喝香槟庆祝,桌子上点着三根蜡烛,这些都是基督教的符号。在这场戏中,艇长没有碰传统的德国圣诞面包,而是仔细挑选了他的食物,一颗新鲜的无花果,然后充满仪式感的掰开,尝了一口,评语是:“这次我们吃到了”。魏瑟号舰长的评价是“多么高尚!先生们,这就是我们英雄的品质!”但其实艇长另有所指,马屁精永远拍不到点上。
无花果在基督教中含义极其丰富,很难像红酒或者面包一样一言以蔽之。基督教中有些教派认为生命树就是无花果树,有些认为分辨善恶的树才是无花果树,无花果树也是迦南美地的产物之一,代表上帝的恩赐。艇长应该是在这次航行中悟到了生命的真谛,或者说导演希望观众领悟到生命的意义。但是同时,新约中耶稣也诅咒了一颗无花果树,“从今以后,永远没有人吃你的果子。”也暗示着这艘U艇不详的结局。
德意志的民族性——孤独的力量
有一个段落是记者在深水炸弹的狂轰滥炸中在地上捡起一张照片,构图像极了《云海中的漫步者》。我一直想要一个这样的照片,一个人孤独的在云海之上,但这绝不是孤芳自赏,而是一种孤独的力量。德国人蔑视舒适,崇尚力量,他们愿意牺牲舒适获得力量,就像《海狼》拉森一样的艇长,这是理想的德国人。
另一个段落是菜鸟记者沃纳在暴风雨肆虐的舰桥上玩的很high,如果不是风浪太大,估计他会背诵一下莎士比亚《暴风雨》之类的,仿佛《莫比迪克》的经典场景。当他和二副筋疲力尽浑身湿透的回到船舱中时,舰长无情的指出:“这个潜艇能承受风暴,你应该去帆船服役!”这是人类的自怨自怜,是战胜虚假困难毫无意义的洋洋得意。与少尉的幼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水手们正在忙着嘲笑其中一个水手丑丑的女朋友,肆无忌惮的粗鲁下流,完全无视已经摇晃成过山车的潜艇。水手们才是真正的硬汉,他们已经从人类毫无意义的孤芳自赏中走了出来。每个民族都选自己人里中最厉害的来代表自己,但是普通人身上才能体现真正的民族精神。在这帮水手身上我看不到瓦格纳、贝多芬、费尔巴哈、黑格尔和尼采,但他们是德国民族精神的体现。他们在这艘750吨的小艇上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推荐这部电影的原因有点诡异:因为它最好地体现了德国性。首先说一下我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甚至反对民族主义,但我仍认为这部电影把某种叫 “德国性” 的东西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这方面可以称得上是教科书级的作品。
影片共六集,每集50分钟,讲一艘U艇的故事。下面我就开始剧透了。不过没关系,因为这不是一部以情节取胜的电影。这样的作品不需要奇迹,不需要逆转,不需要悬念就能够抓住你。我以为上乘的叙事都有这一特征:你从故事的三分之一起就能猜到结局(命中注定or性格注定),然而正是主人公一步步走向这个结局的过程令人心动。
第三集中的暴风雨那一场,可能很多观众会觉得无聊。它在情节上完全不必要,但它是整个影片的缩影。这部影片根本上说就是一部讲述人与暴风雨的电影。暴风雨中的艇长要他的艇员播放舒缓的音乐。艇内的静谧与艇外的狂风暴雨形成对比,只有温室里的音乐才能培育出自由舒展的人性,然而人必须摆脱孤芳自赏,必须牺牲这种因世界的局限而产生的完满的错觉。一个理想的男人能够踏入毁灭的风暴,在诸多狂暴的力量之间找回平衡。在这里 “潜艇” 成为了一个人内心的象征并与外部世界的力量对峙。
在一切交通工具中,深海中的潜艇本身即是德国人的绝佳喻体。孤独的潜艇犹如内在的某种叫 “自我” 的东西,它独自面对无边、无底的深渊,并决意沉默以对。在费希特和黑格尔的哲学中,在马勒的交响曲中,在Elly Ney演奏的贝多芬中,在歌尔德蒙的人类之母沉默的微笑中,这个深渊一次又一次展开。其次潜艇与帆船不同,它是纯粹的工业产物,它的设计是完全功能主义的,它的激情如数学般冰冷。如果说《指环王》的故事中对田园的赞颂和对地狱锻炉的描写是一战前后怀旧的英国人在说 “农业文明好,工业文明坏”,那么Das Boot正好是从德国人的视角看问题:一种不带一丝一缕怀旧感伤的浪漫。这种生命中早已隐约可见死亡的硬度,它正是通过向着无界限的深渊的征服赢获证成的。
第四集中有一段堪称伟大的镜头:潜艇在深水炸弹的连续轰炸下潜至200米、210米,早已突破了极限抗压深度。然而就在头顶上方深水炸弹轰鸣中,在 “我们在下沉!” 的绝望嘶吼中,主人公回到了床上,拿出一张照片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着它睡入梦乡。细心的观众会发现照片上是一个眺望远山的背影,构图像极了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的画《云海漫步者》(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主人公在死神逼近的地动山摇中睡去,仿佛潜艇在接连的爆炸挤压下的摇晃颠簸只是命运轻推着摇篮的手。镜头淡出,黑暗,当光线再次进入时主人公醒来,灯光和煦而宁静如同世界新生,人们在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接下来的两分钟内几乎没有人说话,只有报告声,主人公穿过一道道舱门,眼里带着孩童的迷惑和好奇。
结局的情节是我所预料到的:当这艘潜艇一次次躲过了驱逐舰的追杀,几度经历了死亡的恐惧后终于回到母港,几个月没有刮胡子的水手们有的要去邮局寄满满的一沓子信,有的要回老家结婚(……),有的要去见他的法国姑娘的时候,空袭降临艇毁人亡,只留下主人公一人幸存。但我没有预料到的是,这部影片只用了短短四分钟时间,没有给任何人物哪怕一句台词就描写了毁灭。没有好莱坞大片中奥马哈海滩上痛苦挣扎着喊妈妈的士兵和“同情”,也没有齐格飞里特的葬礼进行曲。战争的残酷不再体现为垂死的肉身的痛苦,而是转化为虚无:二战之于德国人而言不仅更痛苦,还在于它迫使(曾沉浸在狂热的意识形态中的)德国人承认它是无意义的,此间度过的千难万险也是无意义的。
这是一部反民族主义的影片,不仅嘲笑了被“世界观被塑造了”的副艇长,片中U艇水手启航后、回港前合唱的都是皇家海军的歌 “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 it’s a long way to go.” 是的,就是几度险些让他们葬身鱼腹的皇家海军的歌。正如伯里克利/修昔底德说的那样,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他绝不可能不勇敢,且这种勇敢远胜过那种因狂热、拒绝思考而生的勇敢。一切关于航海的故事都有一个最永恒的母题,那就是水手与大海:他的自由,他的热情,他的畏(Angst)。这些要素构成了“命运”的东西,水手和大海的连接超越了世界上一切甜得发腻的情感,更超越了国别和语言。对狭隘的民族主义的蔑视非但不妨碍它成为一部真正体现了 “德国性” 的影片,这种超越甚至是一切艺术抵达一个 “民族” 的真正坚强的核心的必要条件。(只有世界的才可能是民族的,而非相反,这即是歌德那一代人要求德语文学必须成为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因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它就什么都不是。)
如果有 “民族性” 这种东西,那么它最真实而坚固的部分恰恰隐没在日常语言的简单叙事之中。真实之事的整体性,总能在诸多细节中自然显现。在如此的真实面前,一切解释都显得多余(包括本文所作的解释也是如此:它的真正功用只是作出某种标记和指向,以唤起观众对某些影片细节的注意)。胡塞尔说,哲学不要开形而上学的大钞票,要用生活世界中通用的小零钱。“民族性” 也罢,“个人性格” 也好,都只在意识形态的宏大修辞沉默时才以更美、更坚决的方式展现。它正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种可展示而不可言说的东西。它时刻浸润在最寻常、最本能的动机、冲动和渴望里,它不能用 “文化” 或 “范式” 这样的空泛概念来指代,它不是意识形态,更没有自觉的敌我区别。这部影片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它避开了所有的高雅的艺术,以最粗俗、下层水兵们为主人公——当赫尔德、费希特、瓦格纳,甚至连同巴赫、歌德、黑格尔全部沉默时,德国人的德国性才能以最纯粹的形式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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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关注细节的人,我在看Das Boot这部电影第一遍的时候,为整部影片安插的细节之多,感到非常吃惊。这之后我又听了导演评论音轨,在里面,导演沃尔夫冈•彼得森强调了这部电影是基于“让片子里的每件事物都有意义”的理念制作的,“而不是类似于,‘等着看会发生什么吧’”。听到这里,我又重新看了这部片子第二遍,很高兴地发现了一批看第一遍时没能注意到的细节。可是当我看到第三遍、第四遍乃至更多遍的时候,新的细节依然层出不穷,让我开始理解这部已经有30年历史的影片,依然历久弥新的原因。从某种角度说,影片的创作者就像是打造了又一个沉没于海底也不会被海水碾成碎片的、牢固可靠的U潜艇,种种细节充分展现了其工艺之精美,以及内涵之深远与丰富。
整部电影非常娴熟地使用了两个看似普通,却异常有效的叙事手法:对比与重复,在五位主要角色中安排了三对比较——艇长与轮机长、大副与二副、沃纳少尉与上述四者;通过不同的时间节点上人物的不同行为,刻画他们的成长与发展;通过重复以往的场景与对话,重申人物不变的主导性格与动机。
如果说性格刻板、生活洁癖的大副与狡黠乐天、不拘小节的二副这对人物的对立是显然的话,艇长与轮机长表面上不存在任何对比。他们同样的经验丰富,又同样爱艇如家,同样具备关键时刻“扶潜艇于将倾”的能力,也同属于日渐衰微的“alte Gang(老一群)”,面临被“嘴上逞英雄”的新一群所取代的悲剧。然而影片的创作者们希望经由本片塑造的,显然是拥有不同主导个性的两位不同人物。在两位主要角色拥有一大批重合的个性背景的情况下,就尤其需要安排细节以区分二者的不同。在这里只简略提两个表面上完全不影响剧情的小枝节。首先是他们军装外套下所穿的衬衫具有截然不同的主导色——轮机长为代表热情的红,艇长为代表沉静的蓝色。这显然是服装部门的特殊用心:当轮机长身穿一件红蓝色格、红色为主的衬衫的时候,艇长有时穿着一件蓝白格衬衫,有时穿着纯蓝的衬衫,有时穿着一件红蓝色格、蓝色为主的衬衫。在轮机长穿着一件血红色的毛背心的时候,艇长也会把深蓝色毛外套穿在里面。当轮机长捧着泛黄的照片,完全被对妻子的思念、对回家的渴望击倒时,只有刺眼的血红色毛背心能从色彩上加重这一强烈的思绪;在潜艇沉于海底,无处不需要维修时,红蓝格衬衫又变成了可以最准确地表达忘我工作与沉着应对在轮机长身上的统一的意象。侧面印证红蓝色比喻义的另一个证据是,在艇长唯一一次相对鲁莽地在暴风雨中进攻驱逐舰的场景中,他自始至终戴着一条印有明显红色花纹的围巾。这条围巾此后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在艇长因为与其他U潜艇航线重叠而暴怒的时候。所以说,红色在本片中是代表冲动与激情的视觉语言,使得轮机长之性情与艇长之冷静得到区分。作为轮机长最真挚的朋友,艇长在接到穿越直布罗陀的自杀式任务后,很快拍出更换轮机长的电报,理由是“Der Leitende ist fertig(轮机长累了)”,所以“Er muss von Bord(他必须上岸)”。隐藏在这些对话背后的事实是,艇长本人是永远不会将“累”的一面展现于外界,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他“上岸”的。这并不是指他冷漠无情,否则也不会有听香颂唱盘,或者与无线电员亨瑞希交心的情节。只不过相对于轮机长,艇长无处不在的沉静与客观,导致了他远没有前者那么多的维系于“岸”上的感情羁绊。
第二个可以充分展现轮机长与艇长区别的细节,是二者与沃纳少尉在影片一开始时,面对掀翻一桌酒瓶以搏众人一笑的二副,通过不同的面部表情,所做出的不同反应。沃纳少尉的肢体语言掺杂着愉快、兴奋与好奇,显然觉得这位陌生的中尉是个有趣的人。艇长既没有微笑也没有皱眉,像是认定了二副的所作所为既不足为恼,也不足为奇。最微妙的是此时挂在轮机长脸上与前二者形成鲜明对比的,因为打电话受阻的焦虑,而显得有所迁怒的神色。全片中类似这样的片段,还有轮机长猛然听见广播里播放的军歌,狂躁地命令 “Abstellen(关上)”;听到英国皇家空军空袭科隆的消息,他把咖啡杯重重地撂在了桌子上,心急如焚地径直走出了军官舱。在这些场景中,他的本意绝不是怠慢寻欢作乐的二副、无辜的亨瑞希或者坐在一旁的另外四位军官,而只是本着至性至情、忠于内心感受的主导性格行事的结果。顺便一提,上述三个场景中的两个,他在土黄色军常服里穿着的,都是那件红蓝相间、红色为主的格子衬衫。
另外一对已经提及的对比,就是刻板到“可以用后面夹坚果”的大副和想出这句玩笑话的二副。此二人的对立简直就像水与火:海归报效祖国的大副身高超过一米九,满口方言的二副身高不足一米七;大副谈及宏伟的志向与高尚的理想时,二副总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盯着他看,二副笑闹耍宝的时候,大副一般也在背后冷冷地旁观。有一个细节是,二副在酒吧捉弄歌女的同时——据导演评论音轨所述,连饰演歌女的法国女歌手事先都不知道二副打算开的玩笑是如此出格——大副却在远景处倚着一扇门的门框,自始至终不带一丝表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场喜闹剧。为了突出这个角色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大副在四个小时的影片里就很少穿与艇内其他人相同的衣服,罕见的几次与人衣着相同,却都是与二副身着相同款式的军常服,不过二人的天差地别同样可以体现在领带的系法、衬衫的整洁与否甚至是徽章的光亮程度上。在二副非常满足于生活中平庸的乐趣的时候,大副却几乎已经不属于这个俗世了,因为纵观全片,他几乎没有吃饭。诚然,他没有缺席过一次片中所铺陈了的正餐,并且总要以夸张的餐桌礼仪震慑住不够讲究的艇长、轮机长、沃纳少尉与二副。但是且看他在四次正餐中吃进了什么——
主餐为羊排的第一餐,大副用刀叉细细地分割成块,还没等吃就满腔热情地去值第一班观察哨;
主餐为鱼的第二餐,大副用刀叉完美地剔到骨肉分离,还没等吃就被艇长撵去放英国军歌;
主餐为猪肉的第三餐,大副用刀叉耐心地把没长毛的部分挑了出来,还没等吃就被轮机长骗去找了医生;
在“维悉号”上的饕餮,镜头的右侧,大副拘谨地拿着一截类似于瓜条的东西往嘴里送,镜头的左侧,二副已经大半只鸡腿下肚。
尽管错过了所有正餐,大副对另外四人吃布丁、榨柠檬汁、喝咖啡的“小灶”行为依然毫不热衷,他宁愿在一旁向见习军官乌尔曼口述自己对于军容军纪、军事领导力的思想认识。乌尔曼是一个我还想在后文中加以详述的角色,但此处代表着艇上唯一一个还能买大副账的人。但是两次“小灶”情节过后,本片细节的威力又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前景中,艇长、轮机长、二副与沃纳少尉聊着他们的话题,背景中,乌尔曼开始发愣打呵欠,直到被大副催促,才磨磨蹭蹭地拿起笔在本子上誊写,暗示了这位唯一热心的听众也已经流失。 那么大副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放下他这种近乎于“存天理,灭人欲”的架子呢?事实上是有的。假如仔细观察五位军官在“维悉号”上是如何对待他们手上的香槟,可以发现艇长、轮机长和沃纳少尉仅仅抿了一口,大副和二副却痛快地把一整杯都喝干,只不过前者是出于总算见到一批热忱的纳粹的“快慰”,后者则是在任何权威面前都能本色不改地行事。
另一个有关大副的极其微妙的细节,是他身为一个本身的存在就能给人带来不快,总在蔑视他人甚至常常在害人的纳粹分子,却一次不落地参与到了三段和救人有关的情节中。如果目的只是简单的让这个“希特勒青年团领导人”卷入战争丑陋、消耗、完全不光鲜的一面,则只需安排他在一旁惊恐地旁观便足够了,没有必要变成三次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助:首先是派格姆滑落甲板的一次,大副帮助把他抬到控制室的一个平面上,为此湿透了衣服;第二次则是配合兼职医生的亨瑞希,挽救重伤的领航员Kriechbaum;最后一次是空袭后躲在掩体内,他试着为被弹片击中的水手长止血,又一批炸弹落下,弄得所有人浑身落灰的时候,他反而是为伤员殿后的那一个。这些都是本片在电影创作空间内的自由发挥,但事实上已经大大地偏离了原著小说作者Buchheim的本意——在原著小说里,Buchheim连最后一个讽刺这一角色的机会都没有放弃,在重返拉罗谢尔的航程中,还记述了一次此人“足以上军事法庭”级别的重大失误,并反复使用“unfähig(不称职)”一词用于贬低。而在电影里,艇长对大副所下的“判词”只有“Kinnmuskelspanner, junger Marschierer, weltanschaulich durchgeformt(自以为是的人,年轻的进军者,世界观被塑造了)”,有必要注意的是,这些评价没有一个同艇长抨击拉罗谢尔酒吧里的年轻军官们的用词重合:“(jetzt kommen) die Quexe, die nassforschen Typen, Maulhelden(盛气凌人的一群,嘴上逞英雄)”。这就又涉及到一个回答起来或许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的问题:片中的大副,到底是不是一位Maulheld?从艇长与大副在第二次用正餐时剑拔弩张的言词交锋来看,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艇长在蔑视地说出“Maulhelden, nichts als Maulhelden, allesamt”一句时,“allesamt(所有人都是)”也把大副包括了进去。但是我却认为,本片中真正按照Maulhelden定义塑造的,只有拉罗谢尔酒吧里喧闹的军官,以及“维悉号”上那批跳梁小丑一样的船员:艇长给予这批人的一律只有冷峻的面部表情加之轻蔑的眼神——在拉罗谢尔酒吧,他评论醉酒的“新英雄”的措辞之严厉,与此前先后三次容忍了酒后胡闹的艇员形成了鲜明对比;在“维悉号”上,他连礼貌的微笑都不屑施舍给好奇心过剩的舰长。相比而言,艇长在对待大副的态度上,就相对软化得多。就算只是出于充分意识到每个人都是战斗集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行事,我也不相信鄙视Maulheld者如他,会在深陷海底时主动坐到一位Maulheld身边,谈论分米波、厘米波或者任何别的问题。再考虑到本段开始时提到的,电影创作者在很多细节中为大副设定的良知尚存的立场,我认为本片对大副的判断停留在“weltanschaulich durchgeformt(世界观被塑造了)”的层面,虽说有过度理想化之嫌,但对于一部电影而言,未必不是一个讨喜的设计。
更何况,与小说中的大副不同,电影里的大副在海巡过程中逐渐走上了反思与救赎的道路。在导演评论音轨里,影片播放到“维悉号”上的盛宴,制片人提醒观众注意艇上军官们苍白的脸色与凌乱的胡须,以及大副是唯一一个还注重仪容仪表的人。导演随即补充道,“但他也开始瓦解了。”正如这句评论所揭示的,接到穿越直布罗陀的指令的一刻,也标志着大副这一人物形象的重塑。他停止系领带,脸上开始有胡茬,长出黑眼圈,最终在险些沉没海底的一战中,实现了朝着艇上普通官兵形象的回归。一个只在未剪版中保留的,大副怔怔地擦着望远镜,衣襟上还沾着救助Kriechbaum时落上的鲜血的镜头,传达了很多这位常常被人简单地归纳为“艇上唯一的纳粹”的“扁平人物”的更深层面的信息。几个大副如何对待自己胸前挂着的望远镜的细节,暗示了这个表面上不近人情、不通常理的人物,在内心里最为认同的是自身作为“第一观察员”的职责所在:偷袭护航船得手后,英军驱逐舰开始追击潜艇,艇长摘下了胸前的望远镜,大副把手向上移了移,揪着带子,但终究没有动手摘,一直戴到了沃纳少尉已经带着赴死的心理准备,在大副的铺位上昏沉睡去(个人认为,这实在略带讽刺——躺在“希特勒青年团领导人”的铺位,而这位“领导人”本人,倒可以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艇长在维哥港口寻觅“维悉号”所踪,在指挥室和其他人一起等候的大副,赫然换上了最正式的那套军礼服,但胸前的望远镜,只是在两个引擎全部关闭时才离身;第三次便是在积水的困境中,下意识地一次又一次擦拭这件在深海中已经沦为装饰的工具。如果说大副还有什么过于常人的优点,我认为只可能是画海图——潜艇出航一段时间,却屡屡接不到任务的时候,艇长在航海图上用圆规画了八九段等距线之后,宣布“路程太远,赶不到(支援马坦的潜艇)”,轮机长沮丧得用帽子拍击大腿,大副却面有疑虑地走到海图边,想必是拿起圆规重新画了一遍;此外则是未剪版中轮机长做出“考虑到燃料问题,我们甚至开不到拉罗谢尔”的表述之后,大副在控制室里心无旁骛地画着海图,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测算凭借现有燃料顺利开回拉罗谢尔的可能性。但是在深海沉船的前提下,假如有比望远镜更无助的工具,恐怕就是圆规了。鉴于上述两点,我感觉大副对潜艇命运的缺乏信心,与其说是出于泛泛意义上的英雄主义幻想的破裂,不如说是出于他所具备的本领的无事于补。不仅如此,我认为大副的英雄主义理想非但谈不上破裂,他甚至有幸目睹了自己曾经亲口提到的一种理想境界变成了现实。在乌尔曼还乐于奋笔疾书地记录的一段心得体会中,大副曾说,“在投向指挥官的凝视中,只剩下一个古老的、彰显着终极的信赖的问题:‘长官,你要求我们在哪里去死?’……”而这恰好是“浪子回头”、“戴罪立功”的约翰在完成了他的救赎后,投向曾经慷慨地宽恕他的艇长的眼神。站在艇长背后的大副看到了,所以他感慨地微笑了,唯一一次既不带有骄傲也不带有讥讽地微笑了。这之后,他也通过监控受损情况,以及坚守值班岗位的方式,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救赎。就如同他出现于穿越直布罗陀之后的每一个镜头中都不是偶然一样,他的形象定格于艇长迎着翻滚的浪潮,畅快地大喊“Not yet, Kameraden! NOT YET!”这最著名一幕的背景中,也可以说是一种必然,一种脱胎换骨和盖棺论定。大副确实洗心革面了——还是在字面意义上的,因为在逃离直布罗陀“漏斗”之后,他真的彻底不再刮胡须了。
另一位与艇上所有军官形成对比的人物,是随军记者沃纳少尉。本片的创作者曾经在是否使用第一人称叙述的问题上举棋不定,最终只有未剪版沿用了这一构思。但很显然,即便在放弃了第一人称叙述的导演剪辑版和影院版中,沃纳也相当于观众的眼睛。当沃纳的双眼两次出于绝望而闭上的时候,艇上绝望的尖叫与无助的哭喊也戛然而止,留待沃纳再次醒来时,重塑恍然如梦的劫后余生场景。作为全片中戏份第二多的人,这位随军记者却不具备哪怕一个主导的性格特征:他既不果决,也不勇敢,没有过人的才智,也不幽默乐天;他没有描述过入伍前的经历,没有铺陈对战争的认识,没有解释对另外三位“准反法西斯分子”的容忍是怎么同他的宣传机器的身份取得的一致;前一分钟还在饶有兴致地期待二副开更多的玩笑,后一分钟就可以感同身受地理解轮机长的疲惫的心绪。如果这个人物还受哪个动机引导的话,那一定是“不要错过眼前的所有一切”,他在体验的层面,做得比反思更好。由此,我认为沃纳就是大银幕前的每一位观众在本片中的投射。假如非要指出沃纳有别于其他人的地方,可能就是有一颗容易同情别人的心,而这恰好也是电影观众作为一个整体普遍具备的唯一特点。沃纳可以轻易被带入别人营造的气氛,就像在Probealarm(测试警报)时,他紧张得不能自已,反应比影片末尾潜艇沉入深海还要强烈;听到见习军官乌尔曼所讲述的未婚妻的身世命运,沃纳给予了很多同情,并且主动提出在上岸后替乌尔曼寄出那一大沓信——就像一个一般观众会去想、去做的那样,但付诸影评人笔端,这段剧情就被不留情面地诟病为全片唯一的cliché。
沃纳以随军记者的身份,满怀好奇心地随这艘潜艇一起远航,但他毕竟是个外来者。明里,他被称之为客,享受到很多别人无法获得的照顾;暗里,也偶尔遭到老兵欺负。在指令室的舱口,他的每次请示“Mann auf Brücke?(请求上舰桥?)”,如同请求一扇紧闭的门背后的对方允许,以便一睹掩盖于其后的所有神秘。随着航程越来越远,沃纳,或者说他所代表的观众,与潜艇的其他官兵遭受的磨炼也越来越多。饱经了风霜洗礼,他们盼望自己能在求生的斗争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影片给了他们机会——在最后一次也是最重大的事故发生后,沃纳举着照明灯与约翰反复钻入冷水,弥补了艇身的所有漏洞。当约翰向艇长报告,所有进水处封堵完毕后,艇长的声音哽咽、眼圈湿润了。“Gut, Johann.(好啊,约翰。)”他停顿了一下,“Sehr gut.(太好了。)”这里,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sehr”,却远不是随随便便插进文本中的。初看时,我理解它是说给绝望中的转机,也是说给“浪子回头”的约翰听的。但比对十几个小时的抢修全部完成后,同样是艇长说给绝望中的转机,说给几近劳心至死的轮机长的“Gut, ... Gut.”我意识到,这个意义深远的“sehr”,一定也是说给站在约翰背后,在寒冷中颤颤发抖的沃纳,以及移情于其中的每位观众听的。这也是属于他们的胜利。
在艇上的士官人物群像里,轮机室里的“Gespenst(鬼魂)”约翰,有着谜一般的、充满了矛盾的人物形象。往简单的方向理解,约翰对潜艇的柴油发动机有着“准恋物癖”一般的依恋。导演剪辑版和未剪版中的一幕显示,这位主机械师连睡也睡在嘈杂的引擎边。未剪版还保留了一段大副准备去轮机室找艇长汇报事项的情节,他花了很大气力才拧开通往轮机室的舱门,暗示了外表的体面与光鲜在轮机室的一钱不值。能驾驭这方狂暴的天地,并且深得其中乐趣的,只有约翰。但就是这样一个与人沟通有碍,与钢筋铁臂交流却无妨的人物,却难敌自己内心的恐惧,穿着逃生用的充气背心,直奔指令室的舱口,险些爬上梯子,打开舱门,让全艇人死个干脆。目睹这一事件的艇长,只能用颓然无助的语气喟叹:“Ausgerechnet Johann.(在所有人里,(怎么会)是约翰。)”此后,艇长在另一情节中更是重复了上述感慨。从常理角度,一个把轮机室视作家的人,无论如何不会选择在死亡降临之前,离开自己的“恋物”对象和“舒适区”,反而求诸危险的真正所在——舰桥舱口。对此,我只能理解为导演故意选择背离人物性格特征的行为,反映死亡的恐惧是多么轻易地把人压垮,在一次次的声呐探测与深水炸弹袭击中,将理智与情感全部交还给求生的本能。
约翰之所以得名“鬼魂”的原因,我想不外乎以下三个。首先是上文已经提到的,他跟引擎的交流比跟人的交流更融洽,这点决定了外界对他的“非人化”已经无可避免。其次是在夜幕降临之时,他确实总会变得异乎寻常地兴奋,两次夜间进食就是很好的例证(其中一次只收录于未剪版)。第三点也是很细节的一点,就是约翰行走坐立事实上都和军人作风相差太远。单说约翰的“站”,那绝对是典型的“站无三分直”,在出海的一场戏中,不妨仔细看看是谁频频摘下帽子,朝岸边的送行人挥舞,是谁夸张地爬到舰桥的护栏上,和汤普森舰长挥手道别。对准约翰的镜头往往是特写加仰拍,有意渲染一种不稳定感。饰演约翰的演员那种神经质般的枯瘦,也让他的筋骨看起来就像是老树上的结节。种种这些都在暗示观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确实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有趣的是,作为“人”的约翰却与作为“鬼”的约翰又有着天壤之别。一种在全艇其他成员身上都无法找到的气质,深藏在约翰习惯性的眼睑低垂后面。在约翰首次和全体官兵一起登场,艇长介绍沃纳少尉的情节中,艇长谈及:
“Wir haben einen Gast an Bord. Leutnant Werner, Marinekriegsberichter. Will sich bei uns ein bisschen umsehen.(我们艇上有一位客人。沃纳少尉,海军随军记者。他想观察一下我们。)”
士官们纷纷扭头打量沃纳,二副朝沃纳咧嘴一笑。反观约翰,虽然脸上也带着笑容,但同时也把视线深深地垂了下去,与众人形成极大的反差。
第二次则是听到艇长哽咽着声音,给予他“sehr gut”的赞扬,在随后的特写镜头里,约翰的视线反倒先是望着地板,然后扬起看了看艇长,眼珠转动了几下,像是欲言又止,很快又把视线转向了下边。未剪版本中,艇长找约翰讨论柴油机油耗的一段,更是上述场景的翻版,整整两分钟的时间里,约翰就很少把头仰起来。
饰演约翰的演员很会通过眼睛演戏。而他眼中天生带着的惊恐,更是为角色的塑造加分不少。即使是没有台词的时候,他也能通过双眼表达出细微的感情。比如这一人物第一次经水手长介绍给沃纳,也相当于介绍给银幕前的观众的时候,水手长半打趣地打招呼,“Na Johann, alles schön geschmiert?(机器都润滑了吧?)”约翰伴随着轮机室的巨大噪音转身微笑,缓慢地眨了眨眼,以表肯定。在向艇长致歉的情节中,约翰眼神中的惶恐与羞赧,为他言不成句的申辩做了余下的发言。或许艇上为数不少的官兵都能被称为心地诚恳,有同情心,向往和平,富有良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迎战”的硬汉心态面对生活、面对命运和所有一切。假如必须要找出一个羞怯与内敛个性的代言人的话,只能是轮机室的鬼魂——约翰。
最后我想说说让我感到不满意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扁平人物,乌尔曼。让我们来看看乌尔曼在整个出海过程中都做了什么:偶尔在值观察哨,常常在写信;身为见习军官,却只有大副向他灌输一些过于理想化的价值观,其他三位军官,尤其是艇长,不仅不曾对他加以任何指导,甚至都没有过直接交流;在油轮沉没,船员纷纷落水,面临溺亡的命运时,他在舰桥上啜泣(我又觉得此情此景有点讽刺——电影中着力塑造的角色,对战事的变化没起什么关键作用,哭泣时反倒不落人后);在潜艇深陷直布罗陀海底的时候,这位见习军官躺在铺位上茫然无措,在艇长下令把水引到控制室后,才加入了拎水桶的队伍;最后他死了。如果这还不算缺乏性格的话,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算。尚且不提在直布罗陀海底的束手无策,是一个给人物加负面分的剧情,因为无所事事在彼情彼景中,已经是仅次于“讲福音”的、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在导演评论音轨的最后,沃尔夫冈•彼得森介绍说,U-96潜艇官兵的最终生死存亡,是由他的妻子Maria一手敲定的。一开始的时候,我意识到这种命运安排不是出于抽签式的偶然,却难以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所在。直到后来不知道看到第几遍的时候,这个问题忽然迎刃而解。这场历史中并不存在的空袭,存在于本片的意义是为了突出战争的无情与荒谬。为此,导演牺牲了所有主观上并不具备强烈的反抗精神,而更像是完全被动地绞入这场战争的人,在故事里,是性格最为平和的约翰、乌尔曼和“讲福音的朋友”,在和平年代,可能就是银幕之外欣赏这部电影的你我他。至于为什么游戏人生的二副也要承担这一命运?查询一下1941年冬季第三帝国的U潜艇海巡记录就会知道了:全艇的军官中只有当时的二副生卒年月不明,其他成员如战后改任商船船长的艇长,以及回到墨西哥城的大副,甚至见证了本片1981年的拍就与上映——这种登峰造极的对细节的尊重,只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
《从海底出击》:二战战争电影扛鼎大片兼海战题材首要经典
笑独行解题
《从海底出击》(Das Boot, or U-Boot 96, or Sukellusvene U-96, or Le Bateau, or Ypovryhio U-96 - Epistrofi stin Kolasi,潜艇风暴、特种任务、U潜艇96、U艇,西德,1981)
堪称潜艇作战与生存教科书的二战海战题材绝对经典大片。德国导演沃尔夫冈•彼得森(Wolfgang Petersen)代表作。根据德国作家同名小说改编。1941年德国海军潜艇遭到首次重创后,奉命前往北大西洋海域搜索并摧毁英国商船的U-96潜艇乖舛、荒诞的战争命运:准备返航时已是第65天,受损严重兼燃料将尽,却又受命穿越直布罗陀海峡执行新任务……即使在盟军驱逐舰攻击下不幸中弹、坐沉海底亦得以大难不死,却在返航庆典中被盟军战机击沉在德占法国拉罗歇尔船坞里……悲壮、沉痛的精神失落。U潜艇的坚不可摧与德国人的忍辱负重,毁灭人性的非常战争与耐受战争的非常人性。独特深沉,宏大精细,惊心动魄,淋漓尽致,不觉深陷,令人窒息。乔根•普罗斯诺(Jürgen Prochnow)、赫伯特•格罗纳米耶(Herbert Grönemeyer)、克劳斯•温奈曼(Klaus Wennemann)、胡伯特斯•班斯奇(Hubertus Bengsch)、马丁•塞米尔罗格(Martin Semmelrogge)等主演。
(笑独行按:奥斯卡最佳导演等五项提名,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外语片提名。该影片为R级片。拉罗歇尔(La Rochelle)为法国西南部比斯开湾东岸港口城市。史载德国海军U-570潜艇于1941年8月27日在冰岛以南约150公里的北大西洋海域被RAF巡逻机发现,随后因遭到猛烈攻击而投降。据说该影片所本小说系根据二战时期两艘德国海军U潜艇作战经历改编,影片故事亦体现随行海军上尉记者视角。其间最精警的一句台词是——“如果你想学到领导艺术,就必须成为人格完整的人。”该影片尚有特殊任务、潜水艇等中文别名。该影片有片长不同的三个版本,即149分钟的剧场版、209分钟的导演剪辑版和293分钟的未剪辑版,公认的最佳版本是导演剪辑版。西德、英国、法国曾于1985年联合将该影片改编为同名六集电视电影,每集50分钟。在下所见D9+D5影碟有两条中文字幕,片长为185+108分钟。IMDb该影片评分为8.5分,同名电视电影评分为9.4分。)
影片DVD影碟封面与海报
http://sc3h.photo.hexun.com/68616062_1581377_md.html(DVD影碟封面一)
http://sc3h.photo.hexun.com/68616084_1581377_md.html(DVD影碟封面二)
http://sc3h.photo.hexun.com/68616192_1581377_md.html(海报一)
http://sc3h.photo.hexun.com/68616196_1581377_md.html(海报二)
1981年的德国电影,209分钟的导演剪辑版,没有先进的拍摄技术和特效,一部纯正的男人戏,看完心情却异常的沉重。
结尾沉重一击,群像表演与空间惊叹调度,斯皮尔伯格一辈子也没达到这种高度!
密闭空间的残酷和求生,不光荣也不伟大,却把战争中最普通的官兵生活心理状态真实的展现出来了。看过二战时期德国军队在海上阻击英国货船的那段历史,英国损失惨重。没想到德国潜艇大多数时候都在隐藏和躲避,也同样过的很惨。战争中真的没有赢家。结局反转,在海上遭遇大风大浪和那么多次攻击甚至停车搁浅在海底,都幸运的与死神擦肩而过,没想到回到祖国回到港口反而送了命,唏嘘不已!看电影的心情随着剧情跌宕起伏,三个半小时一直揪着心,最后荡到谷底。摄影配乐场景布置都很好,舰长太帅了
最后一场潜艇里的戏,泛着青光的场景如地狱一样。写实的战争片,让观众承受如片中人一样的煎熬。一种生与死的对抗,
10.31 三小时版,窒息、煎熬、等待、致命,欲望无法停息,意志无法止歇。狩猎、鏖战、重生、荣归、消逝。封闭空间,永不放弃希望,憾人心魄。人格完整意志完整,男人教程。
最好的战争片之一!狭小潜艇中精妙的运镜开创同类题材之先河。加长版近5小时片长却毫无拖沓感,随着剧情时间的流逝,形形色色的细节真切无比。我们跟随官兵们一起体验密闭空间中的绝望与焦虑,在意想不到的结局面前大跌眼镜,潸然泪下。影片消解了宏大叙事与英雄主义,呈现了最真实的人性。(9.0/10)
五小时的超长战争写实,拥有潜艇片的一切要素:幽闭空间,深水炸弹,舰艇对战,绝境逢生,不可逆转的命运...
5小时版,这长度也更能体现影片主旨。影片并不十分强调视觉效果,更多地是描写密闭空间里真实的在绝望和崩溃边缘徘徊的船员们。战争并不只是英雄和打打杀杀,更是对人类意志的考验。
一气呵成的导演剪辑版,三个半小时竟然不觉得冗长。虽然一开始会觉得有点沉闷。但随着剧情的推进,配乐的渲染以及演员的表演,就会觉得很精彩。影片用狭窄场景,取得了宏大场面所特有的巨片气氛,被誉为潜艇片的经典。以战争中的一群普通士兵为主角,从人性的角度极其真实地再现了二战期间一艘巡游于大西洋的德军潜艇:狭小的空间,让观众完全进入人物的情景,感受到他们的恐惧。影史上最好的战争片之一。8.3
最好的潜艇片
潜艇真是个邪恶又让人绝望的发明。
真没想到这部电影是1981年拍的 ,比我年纪还大,佩服那时候的技术,现在看也不会说很过时
实在是好,5个小时不间断。。。最好的写实战争电影,和它比,各路好莱坞经典战争片儿加一块也是渣
这是一部伟大电影,它有史诗级的画面和能量,在潜艇题材的电影中更是无人能及,在它的面前,《猎杀U-571》只能算是一场令人激动的游戏。电影让人令人无法呼吸般地绷紧神经,在紧张和放松之间往复来回,这源于电影出色的叙事结构和对于人物心理的描绘,带有战争中的人性光辉。
毫无疑问是最强的潜水艇电影。
5个小时。原声乐不错。剧情也不错,扣人心悬,虽然冗长但不拖沓。
看的是5小时未剪辑版。终于明白为啥有149分钟/210分钟的另两个版本了。因为未剪辑版实在是拖沓冗长。除了艇长和上尉外没有塑造出形象生动印象深刻的角色。很遗憾。优点也不少,多个出色的长镜头极好地表现出潜艇的幽闭,气氛的紧张。海战戏逼真而震撼。让我怀念小时候玩的《猎杀潜航》,忍不住去找来玩
长达五个小时的电影时长,并未尝有以何般冗长的难耐,相反《从海底出击》严谨的架构,残酷的真实写照,使战争阴云下人性的挣扎在潜艇这个幽闭的空间中得以极具张力的呈现,当那震撼为人唏嘘的结局到来,唯感这部以德国视角对战争的反思是如此深刻。
平实、冗长、出彩。都说潜艇电影闷,我倒不觉得,空间限制了只能直线推进,简单舒心,比看那些装逼导演故弄玄虚的解构片好得多,那种看得一头雾水的才叫烦闷。以德方视角拍的,看得情感难分敌我。比起这普通潜艇的伧陋,那“”红十月”核潜艇简直是豪宅,舰长还有小单间。原来还区分得出演员,海底呆久胡子拉渣后脸盲了。
一开始觉得冗长、重复、无聊,结果越看越觉得给劲,最后的逆境重“升”真是看high了,演员演技了得;密闭空间,压抑情绪,黯淡的灯光好像在每个船员脸上都写上了悲伤;舰长无情的面对死亡,在生的曙光面前,却湿润了眼眶,这种人格魅力真让我欣赏。